林仁廷心理師的社會心理講義

靜子有她無助的秘密，然後因為她，我也有了一個創傷的秘密。

（一）

凌晨兩點手機響起，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夜晚。被吵醒的我突然警覺，不曾有人半夜聯絡我，那到底會是誰？

也許是一通緊急電話吧？我雖猶豫，還是接了那陌生號碼。

通常戀情始於「照顧一個人」或「被照顧」。

求婚時我們常聽到「讓我來照顧你一輩子吧」，這不是老派戲劇，而是關係模式的隱喻。不僅是感情，人際關係也是如此，團體裡照顧能力強的敬之大哥、大姊，而我們至少管好自己，最弱的則是那些需要被照顧的。

可以照顧他人的人當然屬於強者，文化鼓勵我們如此：成為強者、照顧他人。

成為強者/照顧者是寂寞的，有苦不能言，不敢分擔壓力，表面上大家都很喜歡你，但私底下你不敢親近任何人。不過文化對此有一定設計，「成為照顧者」是為了應付生活，而照顧者的寂寞則在成家後可以得到歸屬，「他在經濟上照顧她，她在情緒上照顧他」，或者更現實地說「要值得被愛，要先有照顧人的能力」。「照顧」結合兩層含義：「生活上的照顧」及「情感上的愛」，照顧是行為的，愛是內隱的，這一套結構的集體潛意識，是我們的生涯神話。

小時候男人作的一個夢，不小心摔壞神燈，裡頭的巨人兇狠地懲罰他：「你要默默照顧別人一輩子，不能被感謝也不能被喜歡，」巨人冷冷地笑「否則，沒有任何人會愛你。」從此男人開始失語。

成長中男人習慣了主動靠近別人、照顧別人，當對方滿懷感謝時，他就匆促離開。男人不斷流浪，重複同樣的事，覺得感傷落寞，卻沒忘記巨人魔咒；他為了避免孤單，卻總是孤單。

女人讀了男人的故事，顯出溫柔表情，在他耳邊悄聲說，「告訴你喔，其實我有解咒的方法，」她握住他的手，「噓，不要給祂聽見，這是我們的約定。」他們一起做夢，修補神燈，讓巨人住進他們一起建構的家，終於魔咒失效，男人可以說話了。

我不相信命運與巧合，不過朋友的朋友講了一段神奇的故事。

朋友是名校畢業的，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經濟不景氣裡被裁員，失業後他不敢跟老婆講，擔心出身富裕的老婆會瞧不起他，於是朋友每天早上仍假裝去上班，在公園、圖書館閒晃，比平常更晚回家。太太並不知情，以為朋友在外養女人，兩個人為錢的事常常吵架，那晚特別嚴重，連離婚都說出來了。朋友氣不過甩了門當場離去，手機也沒帶。

失去工作就是失去價值，如果又離婚，自己一個人也不知道去哪好，朋友感到極度沮喪及憂鬱，他想起前天新聞報導，有一座跳河事件頻傳的路橋剛好離家不遠，於是他緩緩走去，預計等沒有人的時候再一躍而下。

他沿著人行道，走上拱型橋面，半夜一點，幾輛夜歸的車正呼嘯而過，橋燈因年久失修顯出陰暗昏黃的景象，朋友想，確實是蠻符合跳河自殺的氣氛。走到橋面三分之一處，朋友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邊走來，是長頭髮的女人，而對方也發現了他，女人在背燈處，他看不清模樣，同樣的他也躲在背燈處藏匿自己，朋友只好停下腳步靠在護欄假裝欣賞河景。

我從來沒預期會在諮商室遇見殺手，直覺這樣的人不會來這裡，卻真的發生了，他跳躍性的敘述令人聯想到精神分裂（現稱「思覺失調」）症狀，但在似真似假的過程中，他的冷靜確實令我不寒而慄、渾身發抖。

「我的資料都是假的，連名字也是，因為有很多機密不能告訴你。」這是位五十多歲的男子，很特別的開場白。

有些人確實不想留個人資料，但這麼坦白與直接倒是第一次，「喔，那這樣你來是想談什麼事情呢？」我說。他兀自跳開問題，直接講起他的所有經歷，「我是一個殺手，殺過很多人。」

故事從他入伍受訓開始，之後如何接受國家安排到國外殺人。他說他是狙擊手，6人一隊，要殺的對象他從來不知道是誰，照名單上作就是，但因為是國家機密，若暗殺失敗，整個小隊必須舉槍自盡，不自盡也不行，國家會誅連九族。

整個沉默了十幾秒，醫生看著我，問：「要生下來嗎？」

我搖了搖頭，很輕的，「不要。」卻聽見心理的某個東西被剪斷了。

下課後一起到醫院掛號，星期一人多，於是兩人看著懸掛的電視。

我還可以鎮定，而男友則看著電視空笑，有時露出虧欠的神情，有時面無表情地不知在想什麼。

電視節目〈WTO姊妹會〉是一個邀請異國婚姻聊文化差異的談話性節目，來賓多為姊妹淘，夫妻互動常因文化誤解鬧出許多笑話，看的時候有趣，她們磨合期已經過去，如今才能坐在那談笑風生。

真實的異國婚姻不盡如此，吞腹的是摩擦辛酸委屈，特別是外籍女性，不僅是文化差異而已，還有經濟、權力、家族關係下的桎梏。

（一）國家不同、位階不同

外籍配偶簡稱外配，通常是女性，以我見過的經驗，約略可分為三類：

電影《神隱少女》千尋的父母變成豬，她被鎖在妖怪世界裡，她蹲在河邊說，「這一定是作夢。快消失、快消失！」，她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，整個人快要不見了。這時候白龍再度出現，他說：「我跟你是同一邊的。來，吃下這顆丸子，不吃這裡的東西你會消失的，這是我用魔法變的。」他塞丸子給千尋，起初她不願意但在半強迫下吃掉。白龍拿起她的手碰自己，「你看，是不是逐漸碰得到了。」白龍告訴她這是哪裡，她父母雖然變成豬但沒有危險，要救他們就要在留在這個世界，留下來要先有工作，等會該先去找鍋爐爺爺…

當重大災害或意外發生時，任何心理治療都不具任何效果，因為專業此刻與他們太遠。我們文化不善用言語表達情緒，更何況專業身分與他們非親非故，更沒什麼話可說。文化中唯一能如此突兀接近傷痛的只有「算命師」及「收驚廟公」，講一個過去921震災的窘境：在災區排隊收驚的攤位長長人龍，心理師的攤位則門可羅雀。

我並沒有到過現場的經驗，但曾陪過案主走過喪親之痛，那幾個案例給我一些領悟：「要真的陪伴，就必需與他同在，從建立關係開始。」

多數時候需卸下心理師身份，回歸人的基本，情真地與他做需要做的所有事；少數時候則成為心理師，以智慧的言語及專業，引導他重建日常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