靜子有她無助的秘密,然後因為她,我也有了一個創傷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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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凌晨兩點手機響起,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夜晚。被吵醒的我突然警覺,不曾有人半夜聯絡我,那到底會是誰?

也許是一通緊急電話吧?我雖猶豫,還是接了那陌生號碼。

「你好,打擾你,我是靜子的同學,她在你那嗎?」女子的聲音,有些焦急。

「靜子?」怎麼可能會在我這,我們只見面三次,而且一個女生怎麼會在男生住處過夜。另一個疑惑是,「我」的手機怎麼會被知道?

「靜子離家了,四處都找不到人,同學那也沒有消息,她的家人都很急。她在你那嗎?」她問。

「沒有。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她離家。到底怎麼回事?」我也很緊張,因為前三天才剛在她手機留言希望再約她出來。這個曖昧的秘密不會被發現吧。

「我們也不清楚。不過她離開時什麼也沒帶,我們是請電信警察破解她的手機才得知你的號碼與留言。」她落寞地,「如果你這裡也沒有,我也不知道還可以打給誰了。」

靜子,23歲,台北人。單親家庭,媽媽是上班族,弟弟正在服兵役。靜子電話裡的聲音甜美嬌爹,態度友善,是個溫暖的天使,男人果然是感官的動物,我遐想幾天後衝動寫信給她提交朋友,她是我人生第一次搭訕的女生。她答應了。截至目前,認識兩個月,見過三次面。

第一次見面算是誤打誤撞,沒想到她竟答應與我一起去看紀錄片影展。靜子有男友,在科學園區上班,交往快3年,應該會論及婚嫁。聽到有屬我心涼半截,不過當時我也有女友,覺得這樣也好,不被誤會我有何非分之想,我想我們大概就君子之交淡如水吧。那天我們在影院門口見面,寒暄幾句,就一起看紀錄片,全程無話,看完後她又提早回家。真的是看片而已,我有點嚇到,會不會其實她很在意單獨碰面啊。

第二次見面還是影展,我們在映後導演座談提前離開,在咖啡店裡點了一杯單品曼特寧,她喝可可,終於坐下來聊天。此時的我已沒那麼被她的聲音吸引,而靜子似乎也是內向的人,常常沈默,也許坐著,也許看著別人。客套話與工作瑣碎聊完,我索性地問她一些關於「她自己」的事:聊聊她家裡、媽媽,還有和男友的關係,什麼時候要結婚等。

「你怎麼會想問這個?」她驚訝地問。

「很怪嗎?」我說,「沒有啊,就瞭解你的事,很自然地問你而已。是不是不方便回答,沒關係的。」

「恩…不是。」她一副不能置信的眼神,然後又好像懂了。「只是我以為你不會關心這方面的事情。」

我懂了,該不會她擔心我在搞曖昧,在佈局吧,我真的不敢啦。

靜子好像因此放下戒心,開始講她自己。男友慣以事業為重,跟他不常見面,即使見面也都在講工作;家裡經濟不算好,助學貸款還要繳1年;擔心弟弟服兵役是否會被欺負。靜子只是陳述,並沒有太多的細節與情感,她表情黯然,我卻覺得她天使的翅膀不見了,我也只能聽著那些她幫不上忙又無力的枷鎖,不知道自己可用什麼身份幫忙。那時我正在心理師實習,但心想用這身份也不好吧。

(二)

「有沒有可能她出去旅行了?」算是安慰自己。

但那頭的聲音不這麼認為。「可是靜子沒有帶錢包出去,也沒有帶手機。這樣她還能去哪裡?」

我想著,人若想拋棄過去,也會不顧一切或沒有理由地離開,「那身份證呢?」。

「也沒帶,都留在皮包裡。唯一的線索是房間裡散亂的相簿,但照面裡的親友都沒她的消息。」同學很鎮定地跟我說這些,但她一定很辛苦必須跟每個人說明。「嗯。」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。

一陣沈默。「這麼晚了也不好意思打擾你,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要麻煩你跟我們聯絡。」

「一定、一定的。」我說。

「我給你幾位同學的手機,他們也在幫忙找,都可以聯絡。」她急著掛掉。

「好的,謝謝。」如果一個人不要錢、不要身份證明、不讓人聯絡,那究竟是什麼意思?可是我不願相信這是壞事,也許、也許內向的靜子捨棄過去,選擇一個完全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展開新人生。

第三次碰面還是電影,我去靜子家接她。由於早到,她開心地帶我參觀她家,那是舊式的四樓公寓,左右各一戶。

客廳裡圍出一個擺放祖先牌位的ㄇ形桌,打著紅光,幾乎吃掉了餐廳的空間。靜子為我簡單介紹擺飾,讓我翻翻相本,然後轉去房間穿外套拿包包出門。我在客廳閒晃,屋裡沒有其他人。我想著,哇!這麼信任我…

「你有這個習慣啊?」我指著一堆剪報。

「不是啦。我怕弟弟無聊,每天都會剪重要新聞寄給他看。」她說。

「真的假的,每天喔,這麼勤勞,那好像是男女朋友才會做的事耶。」我開玩笑說。

「對阿,我弟當兵的同伴也都這麼說。」靜子笑嘻嘻地。

電影後在附近的簡餐店吃飯。我持續關心她家裡的事,她說媽媽最近在工作上有業務壓力,心情很差,她陪媽媽一起哭;她希望以後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家庭,能有被疼愛的感覺,但男友老是以事業為重,結婚的事還暫緩幾年,他們已經很久沒出去玩了,倒是常常口角。我說是喔,難怪最近看起來比較憂鬱,她苦笑著沒搭話。

靜子突然跟我講了件小時候的秘密,那是在國小放學後等候家人的空檔,被中年怪叔叔盯上,對方不懷好意的眼神與動作,嚇得她趕緊躲到廁所,反鎖、兩腳縮到馬桶上,當時她很害怕,她聽見廁所有人進來的聲音,心裡不斷地念媽媽教的經文,還好,原來是老師進來找她。

「嗯嗯,真是好險。」我訝異的是她跟我說這個。

「我躲在廁所的那幾分鐘,心想早晚會被抓到吧,可是我個頭小怎麼抵抗那個壞人呢,我藏在那裡也沒有人看見。想到這就覺得害怕,但又不能讓害怕發出聲音,只能摒住呼吸忍耐著,幻想我若能跳進馬桶逃走,他就找不到了。」她說,「現在想想也真好笑,這樣想也不會改變什麼。」

我一頭霧水,「怎麼會想講這一段呢?」,故事裡有深深的無助。

「我也不清楚,我從沒跟別人說過喔,只是剛剛突然想起,就講出來了。」她笑著。

剎那,我好像感受到什麼,靜子是一個憂鬱的天使,為別人著想,卻沒有人聽見她的孤單無助。天使表面的笑容與甜美,更讓人忽略她心裡的需要。我有感覺,可是抓不準關係親近與界線,我擔心曖昧及過度關心會讓她誤解而迴避,也害怕自作多情被拒絕。

於是我客氣地說,「那麼,下次繼續講你的故事給我聽吧。」然後送她回家。

 

靜子坐上機車後座,雙手輕抱我的腰,說:「嗯,那個,辦公室需要一些文具,你明天可不可以帶我量販店去買?」

我嚇了一下,卻故作鎮定,「可是,機車很小可能載不了什麼東西吧。」

「嗯,可是我連機車都不會騎,拜託啦!」靜子帶點撒嬌。

我很想,但如果答應便是整個週末都跟靜子在一起了,那樣我該如何跟女友解釋呢?應該還有機會吧,於是我婉拒了,「真的不好意思,週日我可能要回去陪女友,下次再約好不好。」

靜子輕靠著我的背,努力地不被我察覺,「喔。」她的失望很小聲很小聲,好像自己提了不該有的要求。

到家後我不斷想起剛剛靜子的期待,要人陪伴的渴求,不管是什麼關係,我還是想再見她,我馬上打電話約她下週再出來,但手機卻關機了,於是我留言:「靜子,還好嗎?你手機都未開機,希望你一切還好。今天你跟我講小時候的故事,我好希望多聽一些。我很期待下次的碰面,請跟我聯絡。」

這便是那通被解密的留言,不知道那位同學聽到後會不會覺得我們很曖昧。

(三)

後來一週我沒有再接到那位同學的電話。

又過兩天我經過靜子的辦公室,那個位置換人了。我鼓起勇氣問老闆,靜子在她身邊工作兩年,應該都清楚。

「結果她那晚待在誰家呢。」我問老闆。

「他們大概沒有告訴你吧。」老闆難過地說,「靜子她…,跳樓死了。」

 「怎麼會這樣?」我嚇到了,也戳破自己給自己的安慰、什麼展開新人生的狗屁說法。

我假裝鎮定地問老闆怎麼會這樣,靜子平常看起來很正常啊,一切太突然了(我能感覺到憂鬱,但抗拒聯想到自殺)。老闆說,其實靜子憂鬱症幾年了,她習慣背負家人的情緒壓力,想為他們做事又無能為力。「都怪我最近太忙,平時我都會特別留意她的情緒的。」老闆很自責。

老闆告訴我後續的故事,靜子跟我分開後隔天,她承載的情緒滿了,原本期待再忍一天便可以與男友見面,結果當天他未出現,還是靜子主動聯絡才知道他又要加班,人還在南部,兩人在電話裡吵起來。最後一根稻草讓靜子因委屈及怒氣失去理智,她在房裡整整哭了兩個鐘頭,情緒盪到谷底,做出衝動決定。

靜子臨走前翻看相本,懷念過去的歲月,然後一股作氣,什麼也沒帶,穿著家居服及拖鞋,一點也不猶豫地從公寓頂樓跳下,舊公寓巷弄窄,幾聲碰撞後,掉入後巷的死角,沒有人看到她葬身在那裡。

靜子在那裡躺了很久,靜子的母親一直相信她會回來,不吃不睡,生理狀況極差,靜子可能因為掛念母親,死亡第四天凌晨托夢指引母親上頂樓尋找,終於尋獲她的屍體。

頭七也是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夜晚,在白布搭起的帳棚裡,看著黑白面容的靜子有著面具般的笑容,我不知道該說什麼,腦袋一片空白,只是跟著儀式鞠躬合掌。

我真的很難過,常常自責沒能在見面時敏感到靜子的微弱呼救,她習慣把自己封閉起來,如同國小時躲到廁所,摒住呼吸忍耐著,她也許害怕那些壓力傷害她,所以從馬桶逃到另一個世界了。這也是憂鬱症最令人擔心的類型:不吭一聲,衝動赴死。

如果能重來,我想告訴她,「我看見你了,門外是我,你不再是孤單的。」

罪惡感一直跟著我,腦裡不斷重複我錯過的救援時機,譴責自己膽小,與靜子相遇的故事我書寫了好幾遍,在字裡行間重歷她呼救的蛛絲馬跡,設想如果我能也許就能的結局,算是自我療癒的一種方式吧。如今這是第11遍,將曾是我心中創傷的秘密重寫。

對靜子來說也許她終於逃到另一個世界,但對我們這些關心她的人卻是痛苦回憶的開始。或許你並不曉得,你對關心你的人有多重要,重要到足以影響我們往後的生命。現在你看見了,假若你也有類似的情緒困擾,一定要找關心你的人傾訴、商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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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創作聲明】

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、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。分為兩個形式,〈諮商小說〉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,強調某些類型、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;〈諮商故事〉則以心理師自身經驗為省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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