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仁廷心理師的社會心理講義

電視節目〈WTO姊妹會〉是一個邀請異國婚姻聊文化差異的談話性節目，來賓多為姊妹淘，夫妻互動常因文化誤解鬧出許多笑話，看的時候有趣，她們磨合期已經過去，如今才能坐在那談笑風生。

真實的異國婚姻不盡如此，吞腹的是摩擦辛酸委屈，特別是外籍女性，不僅是文化差異而已，還有經濟、權力、家族關係下的桎梏。

（一）國家不同、位階不同

外籍配偶簡稱外配，通常是女性，以我見過的經驗，約略可分為三類：

◎東南亞籍：常見於勞動階級，經濟程度有分貧富，但多是太太來諮商，多認為/推托太太要負改變之責。

◎歐美籍：社區諮商少見，偶爾是先生來諮詢。

◎大陸籍：看省分，偏鄉下的與東南亞籍情況相同；城市出身的由於學歷高也曾有專業工作，夫妻會一起來談。

這些異國婚姻裡，經濟、權力、家族關係影響很大，一旦夫妻吵架、生活不協調，便影響是誰要來談、誰要負改變之責。文化差異只是表面，權力低的女外配，處在台灣，若先生把她趕出門就是「沒錢沒親人沒護照」，她根本沒有吵架的本錢。

 （二）尷尬的諮商

她被夫家叫來諮商，明天原本要搭機回中國大陸，小孩先暫居台灣，大概就是要離婚了。

人都要走了家屬才塞給我，很強勢要我幫忙勸她留下。我對家屬說：「非常抱歉，心理師不能預設立場，但可以聽她說話，整理一下思緒，我會尊重她的決定。」我不確定是否有機會兩個一起談，因為狀態緊急，於是第一節跟她談，先生在外面等，第二節跟他談。

 她不想多說，有些尷尬，我能了解，便先對此處境向她抱歉，「夫家要你來，我又是台灣人，你會覺得我是他們那邊，來勸你的。」她沒有說話，「不過不會這樣，基於心理專業我們不能有立場，必須要嚴格保密，等下談話內容我不會跟家屬報告。」還好她也同意台灣專業還是比較可以信任，「我不會勸你留下來，就聊一聊、討論也好。」，最後加強「我談過很多異國婚姻，先生空中飛人，太太要留在家與婆婆、新文化相處，若先生不能體諒，生活是很辛苦的。」

我請她說說自己、來自何處、過去生活、工作及兩人相識過程，不刻意問婚姻衝突。 

（三）她是中國大陸獨立女性

她來自大陸城市，大學畢業，過去是美容師，個性強勢、獨立、有主見，她自小單親家庭，母女相依為命。起初不願來台灣，不想讓母親單獨一人，但母親希望她過好生活硬是要她去。她24歲嫁過來。

來台灣後先生不希望她工作，先生不在的日子，她上社區大學，認識幾位同鄉，她生活無聊，跟同鄉出去玩、聊天，常常很晚回家，先生曾為這些事大吵一架，可是她認為都關在家裡照顧婆婆也不對，以前她對生活的認知可不是宜家宜室。

後來生了兒子，在教養觀上與婆婆爭執多，婆婆不放心，家事乾脆自己做，婆婆批評她，先生回來也不會幫腔。她雖然很期待先生回家，但回來就吵架，先生護著婆婆，老說母親年紀大別計較，兩人有次激烈爭吵，她竟然被趕出去，大半夜也不知要找誰，雖有認識的也不好意思打擾，後來還是先生開車把她追回來，她們的婚姻每況愈下。

「在大陸是女強人，來這裡卻變小媳婦了。」我感嘆地說。

「是啊…」她已經能侃侃而談。她說這樣也就算了，前陣子還接到小三打來嗆人的電話，原來是先生在大陸的助理，在一起半年多，先生起先為此強辯，後來鬆口說其實已經分手，是對方不甘願才自己爆料，先生發現對方要的是錢，他懺悔認錯說她才是最愛。但已經來不及，她驚覺這幾年忍耐的委屈都不值得，想快點離開傷心地。 

「這些事有沒有人可以講？同鄉、母親呢？」我問。

「中國人家醜不外揚，不敢跟同鄉講，會傳閒言閒語回去，那不能聽；更不敢跟媽媽講，不想讓她擔心。」她這樣說我表示理解，真的，大陸外配幾乎都這樣回答，傳統人際的對應。

「那你怎麼辦呢？這裡又沒有可以依靠的人。」我說。

她說不敢再相信先生了，回國也是最後的選擇，我點點頭，於是討論起離婚之後的規劃，回國後的日子、關於探視兒子，是否有其他人際資源可以支持。

我繼續說，之前談過的外配也有相同處境，先生是台商，以為只是簡單婆媳問題，但其實是文化、孤身在異國及新生活種種的大變動。先生工作回家後身心俱疲想向太太討安慰，而太太也終於等到先生回來想有支持，聚少離多又不願直接表達，彼此都以為自己夠辛苦而對方還好，結果造成誤會。若還彼此思念相愛，有些會因此重開溝通之門，但也有的賭氣就離婚了。

我問她，離開前還掛念什麼，她說「擔心小孩，也擔心他。他一向情緒激動，反應大，上次吵架竟因我冷漠拿東西敲自己。會擔心他想不開，希望他能多照顧自己身體。」

「嗯，看你還擔心他，可見你們之間還是有情份的。」，沈默一陣我才說，「待會就要結束晤談，剛剛說的都會保密，有什麼是需要我幫忙轉達的嗎？」

「沒有，剛剛講的都可以講。」她說。

「好的。回大陸後，你也是要好好照顧自己，找可以信任的人說一說，討論討論；若你還有機會在台灣，這裡的資源隨時歡迎你來，有人討論總是好的。」 

如果孤單是指一個人在荒漠，傾聽就是即時雨，聽她的故事，花了75分，她的心意已決，也只是順著她走。剩下約半小時，沒時間夫妻會談，下個目標我想確認先生心意，如果他想繼續婚姻，就先談方法策略。 

（四）他是台灣傳統男性

先生幾乎是在等待由我透露太太的心意給他。他焦慮不安，但又知道自己錯在先，不曉得還可以作什麼。

我先告知諮商是要保密，但太太都願意透露，「她很關心你，擔心她離開後你會想不開，要你好好照顧身體。」先生一聽卸下防衛，紅了眼眶，有些哽咽。他開始懺悔找小三的事，講他因為孤寂不得已找人陪伴的心情。

我打斷了他。我說：「我們剩不到半小時，明天她就要搭飛機走了，現在把目標放在如何挽回你太太好嗎。你的心情也是無奈，但我們下次再來談。」

我再次說明外配常有的困難與處境，尤其是女性，本來有學歷、工作又獨立的女性。我提醒先生是最重要的角色，如果你要太太留下，要怎麼做才可以重拾她的信心，重啟溝通之門。

「不必說『我保證』，因為你找小三後這句話已經失效了，太太不再信任你。不如你直接告訴她：『你有多需要她！』講出具體事實，例如：「多年過去，我才發現我需要的是你，謝謝你一直在家等我。」要這樣的男人現學現賣很難，「直接把它背起來。」我說。

「講完後，最後尊重太太的決定，她還是要回去也盡力幫忙。」先生自知理虧，她的機票行李早就默默幫她弄好。「留一個美好互動，日後還是有機會的，孩子更是你們之間的交集。」，最後結語「今天只是急救，還有很多部份要談，如果太太留下了，也需要再次溝通，希望你下次再排時間來。」先生點點頭，離開了諮商室。 

（五）祝福他們

下週他們並沒有再來。

轉介護士告訴我：太太隔天退了機票，留下來了。

或許他們自己有了溝通，祝福他們。

【創作聲明】

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、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。分為兩個形式，〈諮商小說〉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，強調某些類型、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；〈諮商故事〉為心理師所經歷的自省或經驗，其中案主故事亦經過改寫，但若大量使用案主故事，則另會加註〈已徵求案主同意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