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仁廷心理師的社會心理講義

當兵時我是管政戰室的小士官，主管政戰處長常來巡視，其實是來聊天抒解工作壓力。某天下午他坐著不走，聊著幾個義務役失戀後該如何輔導，突然間蹺腳說了他年輕的愛情故事，我也只能是聽眾，怕處長問起內容，我很認真聽，不過實在是搞不懂處長要幹什麼。

因為不懂，所以他走後我趕緊把故事寫下來消化它。

夜晚十點，就寢號角聲準時響起，整個營區瞬時沉入一片靜寂，無月的黑夜，霧氣從近海飄降過來，悠悠地潛入此地，幾盞鵝黃黲淡的營燈倒也將這兒點綴如夢境一般。「哈啾！」窩在小寢打牌的老兵其中一個打了噴嚏，他擦擦袖子，然後把手邊的籌碼把前推，現場一陣噓聲。

輔導長站在室外，注視裡頭微弱苟且的燈光，心想「這群傢伙…」，但隨即又深吸一口氣，提著他的高梁，走進營區裡最暗最隱蔽也最靠海的角落。海風毫不客氣地灌進石牆裂縫，揚出陰森淒涼的樂章，他就喜歡這樣的氣氛。

先來幾杯高梁暖身吧，這是他獨處自在的方式。

「如果你真要這樣做，那我們就分手，以後不再見面。」這是他頭一次在電話裡這樣說話，實在是忍無可忍了，但是他有信心她會慎重考慮，甚至，回到以前的樣子。

「好。」電話倏地掛斷。

 什麼？他自己嚇了一跳，怎麼會這樣？

她說要和公司去大陸考察，本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，但無意間讓他知道此行只有她跟老闆兩人，他好說歹說勸她不要，「女孩子單獨出門危險，能不能不要去？」她卻反過來罵他，幹嘛喪失這個升職的好機會…

他不明白嗎，認識她六年，他知道這不過是藉口罷了，商專畢業的她，拼命向上爬，在夜間部進修也精算理財，為此，他還將每月薪俸兩萬五匯入她戶頭，打造一個婚姻的遠景，自己只靠餘款度日，反正軍中伙食吃得飽。父母知道他們的情況，以禮相待，他以為愛情是一直走下去的。

之前他提早休假，在學校外等她下課，結果這個驚訝卻給了自己。他看見她和外語老師在課後摟摟抱抱，牽手步出校門，坐上老師的跑車往鬧區而去。他趕緊駕著二手喜美跟在後面，可是跟丟了。他回她住宿巷口等，等一個解釋，等一個期盼，他模擬著上千種可能，卻不敢想結局，菸一根根地抽，他為愛情焦慮。終於，凌晨一點，她的閣樓亮起，他打電話質問今天的一切。

「你懂什麼？那是外國人的禮儀！」她反而怒氣沖沖。他們在那年分手，是她提的，但不久，她回來找他。

他想到那條愛情的線，以為曲折是必經的過程，於是選擇原諒，將過去傷口輕拍拭去，儘管刻痕還在。生活繼續，她不甘寂寞屢次與別人曖昧，愛情線擺盪搖晃，但他始終堅信著未來，他要擺脫算命師在他手掌註解的命運。

這次換他提出分手，他不能沒有界線。然而，她毫不考慮迅速斷絕，如此刺耳，猶如多年苦心營造的琉璃掉落碎散，這般不堪一擊。

只能喝酒。不然呢？

當時他在政戰學校任職，所有學生都知道晚上燈滅後該去哪找他，在復興塔旁的草地偏僻處總有個傷心男，故作豪爽，大口大口地灌啤酒看星星。

一樣的夜晚，三五學生跑來找他，「夠了吧！今天我們帶你去看好看的，讓你振作一下。」他們硬是拖著他。

「什麼呀？」他不耐地說。

「有人在我們後山幹起車床族啦。」、「對呀，不看白不看。」、「很大膽喔，車子晃動得厲害。」他們七嘴八舌。

他挨不過學生的心意，反正自己也不是正人君子，軍中生活不就靠一些荒謬事來打發打發嗎，看看也好，時間過的比較快。

一群人靠近車後左側，時而起身露出咕溜溜的雙眼，捕捉密閉空間裡激烈的擺動，聽著微弱嬌嗲的女聲，他們自行幻想成誘人的畫面，沈醉在無言的興奮裡。唯獨他例外。

他看到了她，熟悉的臉，腦中一片空白。

不知道是羞愧還是怒氣，他的愛情線徹底斷了，氣找不到出口，但他沒有發飆也沒有崩潰，他吃了下去，因為明天仍要上課操練，他是幹部，是幫助弟兄的輔導長。

「那個女的就是我說跟老闆跑掉的女朋友。」他淡淡地說。

「真的？你騙我們吧，怎麼可能那麼碰巧？」有人拍拍他的肩，想要化解尷尬。 「不信？來打賭，我帶你們去她家門口等，告訴你她住哪，幾點回家，幾號門鈴。」 從此，他多了喝高梁的習慣，那是他贏來的獎品。

他就對著遠方喝，讓腦袋陷入麻痺，讓身體感受酒精所帶來的後勁，發熱、發冷，像卸下螺絲，身體整個鬆懈，他如此感覺自己的存在，忘卻時間的流動。自從調到馬祖一年，都這樣生活，白天有忙不完的業務，晚上也不讓自己閒著。

他幾乎是靠酒瓶撐起身的，搖晃地走向位於營舍旁的公共電話。

「喂？」她的聲音。

他打了一個嗝，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「又喝醉啦？最近有寒流過境，你要注意保暖。」她說。

他滿足地閉上眼，聆聽她訴說一天的點點滴滴。酒精及過去的委屈隨著她的聲音被帶往遠方，不一會，疲倦的他不自覺睡去，坐靠在地。

「喂！？」幾聲無人應答後，她會心地掛上話筒。但她不知道他的心正往這裡飛過來，跨過大海、飛越雲層。

噠噠噠的皮鞋聲逐漸靠近，油庫衛兵交接換哨，聲音又遠去。打牌的老兵們仍舊廝殺，有的嗑起泡麵，有的睡覺去了。霧氣瀰漫，溫度驟降，寒風驟吹，這裡是守著沈寂的夜城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