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仁廷心理師的社會心理講義

大約十年前的社區個案，回想時印象深刻。
一年能談四次的心理諮詢，因當時一個月僅值一班，因此每次諮詢約間隔一個月。

 
（一）
女孩大約25歲，沒有主訴問題，過去曾因憂鬱症看過身心診所，因為工作（僅有打工）斷斷續續，經濟受限，且藥效普通，後來自己停了。女孩不知道要談什麼，但認為應該要談（之前醫生建議），好吧，那我就聊聊天，認識相關她的一切，看看最後是否能抓出什麼。
這案主印象深刻是因為，女孩沒有特別想問的，只是按約定來，每次都沒主題，問什麼都會直接回答，不猶豫不隱瞞。女孩目前沒工作，住家裡，養狗，她之前談過五段感情，最特別的是一段國外戀情。女孩在交友網站認識美國男生，是住在貧窮區的黑人，還是坐輪椅的身障身份。他們沒碰過面，靠的是視訊和文字對話。
「哇，那你英文一定很不錯囉。」我問。
女孩卻說還好，勉強而已，要靠網頁翻譯，後來聊久了大致上能猜到意思。
神奇的是，靠著詞不達意的溝通，才幾天，彼此便確認為男女朋友？好吧，我想也許就像網路遊戲裡互稱老公老婆的意思，是精神上的關係。結果不是，女孩居然用存款買了機票，不顧家人反對，隻身前往美國找男友，我記不起是美國哪個州了，反正是沒聽過的陌生地方。女孩去那與對方及其家人生活了兩個月，直到簽證到期被趕回來。
「你去那，你們一定有四處逛逛吧，好玩嗎？」我問。
女孩說沒有，都待在男友家，也沒做什麼，說話、玩遊戲，或整天在房間沒事做只是待在一起。
那麼熱情地衝過去，怎麼故事一點也不激情？好吧，我想愛情形式千萬種，也許她們是非常特殊的一對。後來她回國，想再去但沒錢了，再後來呢，他們分手了！而且是男生提的，What！？女孩說她還好，有難過，還是會想念。可這一段故事我就無法理解，找不到女孩對感情的定位是什麼，起初她很投入，也說她自己被需要，但過程似乎是一頭熱（沒聽到男方很感動的說法），最後被分手，情緒卻很淡然？
（二）
每次談話間隔一個月，第二次談話時又帶給我一個震撼。
問及女孩的日常生活，她說最近太寂寞，上交友網站認識網友，對方約她出去吃飯聊天，接著帶回房間休息。心頭一震，這一定要拒絕，不然很危險啊，交友網站約出來的多數要上床啊。
果然，女孩即使不願意，還是讓對方給硬上了，她當時哭著說她只是想找人陪吃飯，沒有這個意思啊，是對方誤會了。後來發現女孩過去幾段的戀情也有類似情境，並沒有因此提升戒心。
第三次談話又回到國外交友網站，女孩認識了駐紮在沖繩的美國大兵，兩人聊得來，又互稱老公老婆。他們正處於熱戀，女孩又想去找他了，但身上沒錢，不過往沖繩機票畢竟比較便宜，她正在想辦法，哇哇，我說「啊女孩你別衝動…」。
這三段感情，女孩無法解釋為什麼想和對方在一起，喜歡的要命或愛到就慘死等情緒評價也看不出來，她能說出來的是「對方願意常跟她說話」、「對方需要她」，反倒類似工具人的感覺…。他們在關係裡都在做些什麼呢？也沒什麼掏心掏肺的內容，都是生活瑣事，倒是女孩勤快，去男生家裡就當起幫傭，主動協助雜務。故事細節是我自己問來的，談話還是沒有主訴。
「既然沒有想問的，為什麼想繼續來？」我問。
「……就覺得，看你的反應，表情很多，好像很開心的樣子。」她說。
「？？？」，好啦，我確實會穿插笑話，作一點表情，但那也是女孩太冷了，敘述這些故事時彷彿置身事外，像是紀錄片回送。「心理師的表情是繼續談話的理由？」一頭霧水，不知道她真正在想什麼。
（三）
很明顯，女孩的感受卡住，但又被情緒需求無意識牽著走，頭腦像是沒有主觀意識，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，整個人像是清醒（可以描述過程）卻又像是恍惚（說不出來為什麼這樣選擇），可是又能一個人去美國（她第一次去）。按照精神分析論述，可能過去受創，情緒被壓抑，造成歇斯底里…耶！也沒有，女孩很平靜，反倒內心空空的，不害怕也不興奮。至於過去受創？找不到相應程度的情節，女孩只是說：與家人疏離、家人不了解她…，但這些情形一般而言不至於被視為創傷，頂多是被漠視或格格不入，女孩在校的人際關係也是，讓她不想去學校，後來高中畢業就去工作了。
我摸不著頭緒，女孩該有明顯困擾才對，但她過於平靜，也說不出自己要什麼，然後有失眠、莫名哭起來等現象。來諮商似乎是無意識動作，可能之前晤談過覺得可以這樣做，但為何而來就不知道。我一頭霧水，女孩也一頭霧水，外表則一副無所謂也沒有要求的樣子。
心理師在諮商時最常借力使力，案主有所需求，那個「want」就是諮商時的心理動力，然後，隨著時間建立關係、發展移情，明朗潛藏的願望，再搬到台面上明確地滿足它。心理諮商最怕的狀況是：案主無所求，缺乏動力，驅使不動一個發展的歷程。
（四）
案主突然請假，她再出現是三個月後。
女孩解釋不是不想來，是那時間去沖繩了，和男友住在一起。
怎麼說，覺得意外，又不意外。
女孩與男友的互動跟美國故事一樣，兩人住在一起，大兵工作時她待在家，偶爾去散步，假日就一起約會、吃飯，她應該是高興的但我又感覺不出來，故事缺乏激情，我問的很細，才讓她回放了一些沖繩的風土民情，否則，又是無趣的紀錄片。女孩是說這次感覺很好啦，才怪，我感覺不到。
女孩回國也是簽證到期，大兵說再幾個月他駐紮時間到也要回美國，男生對遠距離戀愛沒興趣，女孩又想跟去美國，但這次真的沒錢。
最後一次諮商，我不知道要怎麼結束，因為也沒有結束的感覺，女孩本身又對結束沒有意見，我都不確定我這個聽故事的人，是否與她建立了關係？我鼓勵她來年再來，但後來沒有了。
（五）
我本來以為網路愛情都是詐騙居多，結果這兩任男友沒有要騙財騙色，反而是女孩為愛走天涯？不，不是為愛，好像是被需要，或找一個人陪的感覺，明明沒有很清楚的決定，對感情卻是超強的執行力。女孩不計代價、無厘頭的付出，這應該是激情狀態或衝動下才會有的行為，但她卻相當平靜（無所謂），實在是太特別了，我無法解釋她究竟怎麼了。
更神奇的是，在往後幾年的諮商裡，這類故事竟不是這女孩獨有的。
一位大學生告訴我她媽媽這幾年的奇怪行為。在父親離世後十年，55歲的母親玩起交友網站，然後，出現了跟上述故事裡一樣的內容：沒兩天就能確定彼此是男女朋友，沒一週就要去對方家裡同居，又沒兩個月就分手（好像是被分手），雖然難過但沒有悲傷歷程…這位母親後來被其中一位詐騙了幾百萬（真的遇到詐騙），然後最近的對象住美國，便告訴女兒她想去美國…沒關係，黃昏之戀也是要祝福，但她卻說不出來這麼做的理由，搞到後來，學生樣預防媽媽又受騙，得常幫她過濾並通報親戚幫忙阻止，彼此衝突，搞到後來都不知道是誰在照顧誰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