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的文章,是亡靈小姐託我手所寫,她生前也是位心理師。
殺她的,是她的男友,也是她的個案。
一件憾事的發生要很多條件聚集,若能時刻覺察,求助討論,至少減滅一個因素,劇場就無法成立;如果事情已經發生,就要找機會求援,記得角色以外心理師也只是「人」。
我是一位心理師,不過,已經死了。
殺我的,是我的男友,也是我的個案,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。他害怕分手,在談判過程中情緒失控,失手把我勒斃,地點就在我的房間。身為亡靈,剛好旁觀者清回顧自己的故事。
諮商關係的質變
諮商倫理有提,為顧及個案權益,晤談中不得跟個案談戀愛,若諮商關係結束,也要在自然不聯絡的狀態至少3年,視命運再續前緣。這男孩過去是我的個案,他讀大學時我們談過兩年,後來他到別的城市讀碩士,一年多後他回學校敘舊,互留聯絡方式。再半年,我們走的很近,開始曖昧,就時間點來說,還不到倫理提的3年。
男孩的童年困苦,父母疏忽照顧,沒有任何支持與資源,但他沒有失志,用就貸及半工半讀完成學業,他是上進的,人生一路奮鬥到現在。剛進諮商時,他有憂鬱傾向,現實壓力打垮了他,之後在諮商陪伴下,度過自殺危機,也逐漸復原處世能力。情緒調控及情感關係一直是他的諮商議題,他曾向我告白,當然拒絕了,並趁機討論移情的影響。不進諮商間時,在辦公室的我們比較像姊弟,我會請經濟拮据的他吃午餐。
他讀碩士後,有天回學校找我,彼此聊得愉快,我發覺小男孩長大了。之後繼續聯絡,大約半年時間,走的越來越近,他總向我傾訴在新環境的壓力與痛苦,我給予傾聽和支持,彷彿回到諮商關係。
我沒有故意要違反倫理,只是如果不幫他,似乎助人只做一半,於是陪他再走下去;我也不打算跟他在關係上進一步,只是換他關心我的狀態時,我會不自覺透露潛抑的苦水與需要:學校心理師工作真的很瑣碎很煩,主管要我們接一堆計畫案,百萬經費何時才花得完?家裡也不時打電話來要錢,我跟母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,吵架吵不完;還有最近要換執照,繼續教育積分上課也要花錢。過去的熟悉感讓我們不自覺彼此撫慰、彼此需要,沒多久,他再次向我告白,說等我很久了,這次我沒堅定拒絕,只是被動不理。
移情與反移情的複雜共生
身為心理師,不能利用個案對我們的移情,我也明白這不是真的愛情,然而一個大男生楚楚可憐哭著依賴你,同時自己又有解決不了的壓力,很多複雜因素同時交纏,矛盾的情感、焦慮的緩解、混亂的角色、過去的無助以及交換的利益與權力,讓界線就這樣模糊了。有人會問為什麼不找同儕或督導來幫忙呢?因為我怕被批評,怕被指責處理不了自己的事,怕被傳出去我與個案的關係,圈子很小,名譽就毀了。
我跟他在一起時,並不是「心理師」身份,我分的清,不過他可能分不清就是。男孩的依賴逐漸變多,視我為心理師的身份多過情人,而我呢,反倒是從大姐姐身份逐漸變成情人,也許投入很多後就認真起來了吧。我們都想在這段關係裡補償過去所缺乏的,重解糾纏的心結。我想好好經營,用心理專業拉他起來,讓他變成更好更強壯的男人,或許有機會共建家庭。
但實際上彼此期待不同,可以覺察與表達的程度有差,蜜月期後就常常吵架了,,他吵不贏我,最後卻總要我安撫他的不安全感,非常累人。
無法阻止的衰敗
後期吵架,他的不安全感越來越嚴重,事事監控我在哪、跟誰互動,甚至大吼大叫、打自己、撞牆引我注意,要我憐憫他。我感到害怕,但可能是心理師訓練有素,我很快冷靜進行分析,沒想到他更生氣了,暴怒說著:「不要拿諮商那一套對我!」。好吧,那索性不說了,沒想到沈默也不行,他開始摔東西,不過不會對我動手。
我對他逐漸失控感到恐懼,也對自己無法給予他什麼幫助感到無助,原本我想或許戀情能讓他振作向前,沒想到他產生新的焦慮—太害怕失去我。我試著保持距離(那時已經同居)或分開一陣子,但他抗拒更激烈,甚至再次「自殺」表達他的痛苦。
我覺得我可能做錯了,但也不知道可以怎麼辦,想想心理師也陷入了矛盾關係的迴圈卻還是想救他的糾結真是糟透,難怪有些個案也始終跳不出來。人的行為背後總是有好幾種理由同時存在,理性上知道離開是最好的選擇,然而實際上存在著「救不了他」的愧疚、「怕被知道犯了諮商倫理」的恐懼,以及想著「如果矯正了他就可以連感情也救回來」的期待。
戀情拉拉扯扯拖了兩個月,後來分居了,但每天應付他的情緒讓我身心俱疲,工作頻出狀況,同事知道我的神秘男友很盧,但不知道是他。
最後的最後,我承認失敗,清醒過來,知道心理師跟個案的戀情是比登天還難的事(但JUNG跟他的情婦也是病人卻可以…太無言)。我決定告訴他好聚好散,也轉介他找別的心理師重新來過。
他一直拒絕分手,或許我早該有預感的。事發當天,他說約在我房間談判,順便拿走屬於他的東西,我沒有懷疑。突然他哭著下跪要求複合再給機會,沒有我他會死,然而我早下定決心,冷靜地溫和地告訴他還是可以當朋友…他理性斷線時我正好轉身要拿分手紀念品出來。他勒住我的脖子,力氣好大,一邊流淚一邊憤怒說著他的委屈,我拼命掙扎,感覺缺氧、恐懼死亡、流淚求饒,但他根本在自己的世界不管我怎麼了。然後然後,我就離開我的身體了,一瞬間還留戀世上的誰誰誰,慢慢地也就淡忘了。他抱著我的屍體哭,我沒什麼感覺,就在上面看著他自首,然後警察、記者、學校主管都來了,我們的家人也來了。認識我們的每個人都非常驚訝也非常傷心。
這個故事留了什麼下來
儘管是他殺死我,但事後他卻跟記者說是我誘惑他,讓大眾轉移焦點成心理師濫用權力,他才是受害者。天啊!雖然人死後什麼都不在乎,但是這個完全撇責的說法很難讓鬼接受。我們之間的事是個秘密,我的同事、他的同學都不清楚,死無對證,於是社會輿論大肆批評心理師罔顧諮商倫理與界線。同業也跳出來撇清關係「那是她個人問題」。再過幾個月,警方調查結束,無論事情真相如何,沒人在意、也改變不了大家的初始印象了。
我敘說自己的故事,並不是要當反面教材,事情當然不是新聞標題寫的那樣聳動與簡單因果,不是「不守倫理導致殺機」的結論。我想讓大家知道一個事件的發生,都有故事性的發展,而結局也只是時間線的某一個片段。一件事由諸多因素共同構成,加上時間累積而發酵,一旦劇場條件都到位,戲碼就必須演了,中途也停不來,對事件雙方都是一樣的。我的故事裡,有幾個點在離開那個局後清楚地浮現,是我以亡靈身份想告訴大家的。
◎能不能在「心理師助人角色」進一步覺察。
心理師在諮商室裡可以貫徹自己的角色為個案服務,將自己視為容器反映或涵容,然而無論諮商室內或室外,心理師其實也只是普通人,也有自己的煩惱,也有自己的需求與陰影,也會從諮商關係裡獲取某些東西(EX成就感、虛榮感、被需要感),只是多數人不願承認罷了。
所以若心理師越能認識自己,時刻覺察心理議題(意識化那些未解決的陰影面),,越清楚知道就越有能力選擇與決定『在整體脈絡下,此刻,我選擇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。』心理師決定如何演出,而不是被無意識帶著走。也可選擇另一類諮商是,將這部分與個案共同建構,朝向「互為主體性關係」的諮商。
◎能不能在「助人倫理與界線」進一步覺察。
個案一般都很希望心理師「積極主動」,那指的是什麼呢?諮商的界線很清楚,心理師態度再怎麼積極,也只侷限在那小房間裡。對個案來說,他不清楚諮商界線,但他希望得到特殊的、被需要的主動帶領,這些額外的積極付出,多多少少會碰觸倫理界線,有時是開啟大門、進一步建立關係的契機,但有時也是危險關係的開始。「不入虎穴、焉得虎子」,實務運作時,這條倫理線不該是硬性不可動的,但也不是任自妄為,每位個案的切入點不同,一定要思索兩者的平衡,定下後就不再更動,有矛盾時則要找人多討論,避免偏頗跌入深淵走向衰敗。當然,也要視自己能耐與保護自己為前提。
◎能不能在「心理師如何求助」進一步覺察。
我覺得發生這樣的事,升天了也好,否則事情爆開後被社會渲染,就算活著也會被大卸八塊,誰叫心理師是被過度期待的正向角色呢,也因為如此,通常我們較缺乏專業上的求助資源,被期待自己的癢要自己抓,沒有可依賴的對象。目前的專業討論,以心理督導和同儕督導為主,但多數是討論個案的事,對於心理師自身的陰暗面、軟弱、依賴及個人議題,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辦。心理師的圈子很小,類似這樣失倫理的事被知道了,可能也就不用混了,這是心理師求助時最令人擔心的事。請其他心理師們多接納這樣的錯誤吧,讓想修正的同伴有機會可以更正或被協助,而不是馬上聯想到處罰和唾棄。而如果你正走上快要失控的路,也要懂得呼救,不要不好意思、憋著不講,向你覺得可以信任的前輩、督導或朋友(圈外人)求援,保護自身安全,剩下慢慢再說。
一件憾事的發生要很多條件聚集,若能時刻覺察,求助討論,至少減滅一個因素,劇場就無法成立;如果事情已經發生,就要找機會求援,記得角色以外也只是「人」。請大家多多思量這幾點吧,希望像我這樣的故事不要再發生,不要變成亡靈後才能旁觀者清。
【創作聲明】此為〈諮商小說〉,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,故事主要強調人性、關係、心理主題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。
PS:故事靈感取材於過去新聞事件,主要僅參考一個元素設定:心理師與個案是在學校的身份。其餘當然是杜撰小說,故事順著角色困境發展最後發生遺憾,而許多危險情人也是走類似途徑,若與真實雷同之處為小說邏輯發展,與真實事件究竟如何,當事人怎麼想無關(我也沒讀新聞細節,但有些ㄧ定會雷同,因為真實世界裏這情境和情節很常見),學校場域也是這類型現實相對易出事的環境,因此寫的時候不特別避諱,即使讀者聯想到新聞事件也無妨,因為裡面也說了新聞永遠只是片段或標題殺人。本故事內含許多寓意,主要談心理師/助人者的覺察與求助困境,因此讓心理師/助人者是第一人稱。第一次附註這麼多字,就是希望讀者以故事型態了解ㄧ個困境的心理情境,並對自己或某些角色起不同的聯想、思考與討論。有些人看了說明仍對號入座認為文章影射、消費、檢討逝者,那真的遺憾不送。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