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,他終究驚覺自己的衝動多麼可怕,他差點以暴制暴。不是的,他不要像她,不要被母親的基因影響。於是他習慣壓抑自己,什麼痛也不說,什麼苦都要自己扛,只能相信自己。
「下車旅客請再次留意您的行李是否遺落車廂內,不要忘了帶走。謝謝您的搭乘。」
月台上來了一陣風,在夏天夜晚顯得特別涼爽。他豪不猶豫跳上了正在等待的車廂,坐靠牆的位置,包包放腿上,頭向後靠,等待火車啟動。
「嗶!嗶!嗶!火車門要關了。」他閉起眼睛,身體放鬆。鬆懈後他感覺一整個累。
白天上班,弄不完的業務、報表與出差,回家還要照顧甫出生的嬰兒,有幾個月沒好好睡覺了吧,他本來想趁車上看一點書,公司規定要英檢考試,但沒什麼精神,他稍微看了看車廂,晚上九點人數竟也八成滿,一半還是學生呢,有的低頭發呆,有的把玩手機,都倦了。他又閉起眼,利用四十分鐘靜默的車程來補眠是他一週來最重要的事。
每週四往返這小站也一年多了,自從母親住進安養中心,他就規定自己不論再忙,一週至少去看她一次。母親從小與他們不親,因為精神疾病母親動不動就發脾氣打小孩,常常打到流血,也養成淺眠、隨時警醒躲避母親的習慣。國中畢業後離家,他半工半讀,從最基礎的位置埋頭苦幹,夜校畢業找到穩定工作。他對母親有恨,不是因為家暴,而是母親揮霍金錢和搞外遇,也罔顧年邁父親的起居,有一次他回家偷偷塞錢給老父親,母親卻一把搶過來,手裡數著鈔票還一邊怒罵父子倆,他氣不過,趁她轉身時拿起掃把準備反擊…
「嗶!嗶!嗶!火車門要關了。」這站有多人上上下下,前面一年輕女子,一坐下就低頭用手帕摀臉輕輕哭泣;隔壁的平頭小夥子,壓低聲音講手機,卻掩不住假日即將見到情人的興奮,爾後他們都溶入了車廂裡疏遠的距離。很奇怪,他喜歡在一群不相干的人們中,找到安穩睡覺的位置,而他以為要睡著了,回憶卻悄悄浮上。
那天,他終究驚覺自己的衝動多麼可怕,他差點以暴制暴。不是的,他不要像她,不要被母親的基因影響。於是他習慣壓抑自己,什麼痛也不說,什麼苦都要自己扛,只能相信自己。
幾年後里長來電話說母親發病,父親過世後她的生活越來越糟,眾叛親離,病痛纏身。他跟弟弟曾經接手,但母親個性不改,尖酸刻薄四處跟街坊數落兒子不孝,不得已只好送她到安養中心,沒想到弟弟之後什麼都不管,經濟壓力讓他獨扛,更沒想到母親去年因失智症退化,誰也不記得。荒謬的人生一瞬之間全停了。
「嗶!嗶!嗶!火車門要關了。」剛剛那兩位已經下車,還有兩站就到終點,他乾脆不睡了。列車長穿越車廂,例行地問需要補票嗎,然後兀自往車頭方向去。他喜歡坐晚班火車,人潮隨著退去,可以安安靜靜休息,也因為還有一些人,不會讓自己顯得太孤單。每週四他下班去看母親,安靜的她,他也不知道該表達什麼情緒,也許他期待母親終能明白他的努力、責任及哀愁,如今失智症毀掉了所有,他困惑著自己人生裡的矛盾。能做的,是繼續他的例行探望。「XX站到了,XX站到了,本站是終點站,欲繼續往北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。」四十分鐘結束了,他把這些念頭留在車廂,步出熟悉的車站,往家的方向回去。
「下車旅客請再次留意您的行李是否遺落車廂內,不要忘了帶走。謝謝您的搭乘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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