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師父跟我說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』,我很難接受這句話,他們給我的都是傷害。」她,21歲,夜間部學生,「我不想再談跟父母有關的事,他們就是這樣不會改變」她頭幾句帶著怒氣,然後低頭喃喃自語,仔細聽是某種經文,她讓自己逐漸平復,不讓情緒出現,她每週都去精舍聽師父講道理,誦經靜心。

她來找我是講感情的事,她不知道要不要跟對方在一起,三年了,對方分手講得肯定,性格不合要分開,但男友媽媽倒覺得兩人很合適,於是為了他媽,她想再試試。感情的事她情緒起伏大,常常老虎般吵架,但隨即又像綿羊般求原諒。她常常照顧對方,也控制對方,她只想要有人說話,無法自己獨處,電話與LINE不斷,吵架常是對方沒有熱情回應,或她覺得沒有被重視而口角,例如:他先吃中飯而沒有先回電話就是不對。

談了幾次,感情議題卡在死胡同,她希望對方在乎,頻頻問我自己錯在哪裡,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,要我講道理,給建議。我覺得還是回到個人故事多認識她,再看看可以怎麼做,故事從童年與家庭經驗講起,馬上就碰到瓶頸,她不想談父母,所以我們從主要照顧者開始,那是她的姨母,故事片片段段,多少再拼湊出與父母的關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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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:翻拍摩斯漢堡雜誌

故事

她自認是沒人要的孩子。她是老二,上有大姊下有小弟,她被寄養,據說是體弱多病需要被特別照料,當時家裡忙不過來,父母分身乏術。她說,「那為何是我?是不是沒人要!」

她在鄉下過得很快樂,姨母待她如公主,她四處跑跳,去田裡、去野溪直到她升小一,父母要她回城市。分離那天,她哭到不行,以前偶爾看一下父母,覺得也還好,現在每天相處,實在是陌生疏離,好不容易等到姨母來看她,也不知哪來的彆扭,她竟然躲到廁所不肯出來。她又生氣又矛盾,直到姨母無可奈何地回去,她又哭到不行。

父母真的很嚴厲,不能太野不能沒規矩,處罰也很用力,「我是女生耶,父親還是很大力,很痛很痛很痛」她說母親沒有阻擋,還與父親同邊。她一天到晚哭,想回鄉下,心事只能說給精舍的師父聽。

她國中交了男友,父母一樣管教責罵,她乾脆逃到對方家過夜,羨慕男生家晚餐桌的溫暖。隔天接到電話才知父親車禍,她趕緊回家,結果是假的,被抓回來毒打。高中選擇住校舍,放假也不回去,那時她比較大了,父母管不動,某天她下課發現父母在教室外等她,嚇得拔腿就跑。他們說只是回去一天,她同意了,沒想到回家後被軟禁,被誤解援交、被毒打,還差點送醫。

「你知道嗎?他們是這樣打的」她在說的時候,是一種控訴,好像要我不懂她的處境就別提父母苦心。

「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!?』連師父都這樣說,還勸我這個結要留在家才能解開,我很難接受這句話,他們給我的都是傷害。」她,21歲,夜間部學生,「不要談了好不好,我不想再談跟父母有關的事,」。

但她無法跟父親說什麼了,父親在兩年前過世。

她後來專心打工,希望畢業後離家生活。遇見這個男生,也不是說多喜歡,只是他終究可以接受她,不嫌棄就好,在感情上,她顯得無助,她不知道什麼叫做性格不合,明明她已經為他做牛做馬,犧牲一切,「不合可以磨啊!」,她說自己只想要有人說話而已,獨處時會感到恐懼、失落與孤寂。

對安全感的矛盾依賴

在談話初期,她常質疑諮商效果,也希望不要太久,她不只一次提到情況沒有改變,談話浪費時間,也常說要暫停諮商靠自己。她像是在審核我的能力,她不動,然後看我是否可以挪動她,這些態度與卸責常讓我感覺被評價,甚至被激怒,而她成了可隨時拋下關係的人。我發現自己也害怕被拋下時有些震撼,但伴隨著感覺出現的一個形象清晰了,讓我對她的行為以及隱藏背後的感受和理解都發生了轉變。

『他混亂和自毀的行為,是一種想要得到幫助的請求,而他在幫助自己方面實際上卻什麼都沒做。我覺得他促成了一種關係,在其中我被賦予了要獨自為他負起責任的使命。Wallin2007)』這類人格是輕度解離,無法做出決定,特別是與「自我」、「情感」相關的資訊都難以記憶、感受、表達,是受過創傷的依附型人格,混亂/迷失型。Wallin2007)認為他們最需要的是一個安全穩定的關係,但光是這點就會花上不少時間。

當這類人格開始依賴,會以無意識的行為、言語賦予關係某個位置,好讓自己不需負責、隨時可以撤退,然而代價當然是「不會有真正的關係」。心理師被賦予這個期待後,從關注自己開始,識別反移情 以作為參照,觀照內在經歷了什麼、感覺到什麼和想反應什麼,可以遏止無意識又具破壞的反擊,並從中脫身出來,拉出距離,進而同理解離經驗中的謎團,為往後如何介入提供相關的線索。一般而言,混亂/迷失型的案主『也像我所假設的,當他還是小孩子時,他對自己要一個人擔當起父母強加給他的責任非常憤怒。Wallin2007)』,也會在之後的依賴關係裡移情她的憤怒。

我告訴她,我腦裡有一個小女孩被擁抱的畫面,爾後小女孩突然狠狠甩開我,冷漠地頭也不回,接著她又回來討抱,假裝剛剛的事都沒發生,我們的關係反覆如此,然後不可避免地逐漸邁向終止。她震驚了一會,很長的沈默,然後「她」終於有在現場的感覺,以她自己跟我說話。之前她常常是解離/恍惚的,每次諮商都難以連貫。談話後,我跟她說,如果我真的能抱住她,而且不以關係作處罰,那我也會要求她允許自己被抱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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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:吳雅婷畫作

補進遺漏資訊,讓故事有新詮釋

關係是否真正安全?以她的心靈還需要測試多次,我盡量保持穩定,如果真不小心被她激怒,也盡量迅速清醒並針對這個怒氣做討論,承諾「我真的能抱住她,而且不以關係作處罰」,然後再度強調「她也要允許自己被抱住」。

有幾次進入了安全與溫暖的關係裡,她聯想起幾個回憶片段,這些段落加進來,故事就有了不同的詮釋:

1)某次正要被處罰,父親不合情理地放下棍子,完全沒有打她。父親失望回書房坐在藤椅上,對她說:「你是一塊玉啊!」,如此語重心長又無奈。她頭次感覺到父親對她是有期待。

2)高中住校都不回去,父母也管不動,某天她下課發現父母在教室外等她,嚇得拔腿就跑。父母抓不住,便當場下跪懇求她跟他們回去,她嚇到了,答應他們說只回去一天,沒想到回家後被軟禁,被誤解援交、被毒打,還差點送醫。「下跪」,這個動作多少震撼了這個回憶的質感。

3)高中時,父親到中部出差,順口問了她要什麼,她說某牌的奶茶,之後父親只要看到這款奶茶,總是帶上一瓶給她,只是後來她不喜歡喝了也就不在意這件事。

陪著她經歷淹沒性的情緒,並以同理、結構限制、穩定存在的真誠互動,當我們能成為一道穩固的牆,也不以關係懲處做威脅,治療關係才能被感受為「安全基地」,通常不會一次成功,而是一次又一次累進的攻擊、破壞與修復,才能真正傳遞如此的訊息。

 

參考資料

《心理治療中的依戀》從養育到治癒,從理論到實踐。David J.Wallin2007/2013)。巴彤等譯。中國輕工業出版社。

【創作聲明】

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、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。分為兩個形式,〈諮商小說〉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,強調某些類型、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;〈諮商故事〉則以心理師自身經驗為省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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