爺爺照顧我們的方式是,下課租錄影帶看卡通,睡前聽他說故事,三個小孩都在故事裡冒險,故事沒有結局,每晚每晚一直講下去。
現在,換我講爺爺一生的故事。
圖片來源:妖怪徽章
爺爺在臺灣雲林出生,共有5個兄弟姊妹,他排行老二。父母親是基督教會牧師,爺爺很早就接受西方教育,對聖經故事感興趣,後來他們搬家到高雄縣旗山鎮,父母一邊務農一邊經營教會。爺爺青少年時便負責帶領小朋友,大人作禮拜時在教堂旁樹下講聖經故事給他們聽,怕小孩無聊,他會在聖經故事加油添醋,製作道具及比手劃腳,讓耶穌有魔法可以擊退魔鬼。日據時代沒什麼娛樂,但小朋友都非常開心。
爺爺讀到高中,學歷算很高,他很喜歡日本統治的社會,生活祥和平靜,後來國共內戰,臺灣也要派軍支援,爺爺剛好在服兵役,便與大哥以醫護團身分前往大陸。他們是後勤單位,在大陸幾個月,他在團裡徹底發揮說故事才能,把台灣鄉下民間傳說及聖經故事結合,讓聽的人嘖嘖稱奇、解悶抒壓,他也逗年輕護士開心,尤其是她,某大家的獨生女,曾在出發前託他特別照顧,她後來成為我奶奶。國軍決定退守,他們也搭船離開,然搭船前發生一些意外,大哥自願留在大陸讓他安全返家,他很自責。這段兄弟情得等到1987年開放兩岸探親兩人才再相見。
國民黨統治後,時局混亂不安,教會人士也易被套上叛亂罪名,爺爺與228事件的關連並不深,但也曾是被監聽的對象。為了家庭,他選擇忍氣吞聲,不干涉政治。奶奶在省醫院擔任助產士,爺爺從日語老師、商人、藥廠業務,最後決定搬到台南市開藥房,他在醫護團的經驗可以派上用場。
爺爺的藥房在地方上小有名,他不只賣西藥,也給人看病,當然只能看一般的小病及外傷。大人喜歡找他,因為爺爺總是細心解說病況,而且還給賒帳,讓普遍經濟欠佳的鄰居很感激,小孩也喜歡找他,因為爺爺又開始說故事了,他說,說故事小孩才會忘記病痛,他的故事搭配五顏六色的藥水與玩具,不用父母提醒小孩自己就會按時喝,故事是講不完的,還曾有小孩裝病來找爺爺只是為了聽故事,令他好笑又好氣,後來他乾脆請這些小朋友來教會參加主日學,就可以聽更多故事了。
爺爺開藥房,直到兩個兒子成家立業才半退休地照顧孫子,他騎著老爺機車,載孫子到公園、百貨公司玩。爺爺陪我們長大,下課後租錄影帶看卡通:小叮噹、鹹蛋超人…睡前聽他說故事,三個小孩都在故事裡冒險,故事沒有結局,每晚每晚一直講下去。故事魔力如此驚人,讓三個小孩乖乖入睡,他也讓我們參與,自己在故事裡會如何反應,然後他再根據我們的反應衍生更多分線故事,每晚都在出任務,每晚都有新的發展。我曾想,這會不會是我喜歡幻想的源起,總是想像有勇者闖進教室邀我組隊,脫離無聊的上學生活,拯救世界。
爺爺說故事的幽默與才能在晚年被失智症打敗。我大學是心理系,理解了失智症的病發與人生後期整合有關,爺爺可能有些無法言說的挫折,加上青少年的我們不再眷戀睡前故事,甚至在信仰見解上與他衝突,都可能是他在晚年覺得不被需要的原因,後來他跌了一跤,骨盆碎裂只能坐輪椅,行動不便讓他更感無助,容易悲傷。爺爺不再說故事,變成愛聽故事的小孩。
晚年全職照顧爺爺的只有奶奶,孩子與孫子則每週末去看他。爺爺老是把我講成他的兒子,然後把我帶去的女友看成他的孫子。我去看他時,偶爾也會講一個有關耶穌施魔法擊退魔鬼的故事,爺爺如果罵我亂講,表示那天他是醒的,如果聽得津津有味,跟我玩起來,那就表示他回到了務農的童年。這樣子看著他,自己有時候會感覺難過。
民國98年2月8日,爺爺因為身體衰弱又染上肺炎,進入加護病房兩天後逝世。希望他在上帝國度也是一個愛說故事的天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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