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歲那年,家裡經營養雞場,純樸的鄉間,地廣人稀,總是幾戶人家座落附近相互照應,而民生用品的聚散買賣則賴鎮內早市打點。自小我就習慣雞舍的騷味,那也是雙親辛苦勞動汗水的證明。讀國小後,母親帶著我和弟妹開始幫忙雞場雜務,幾戶較熟的人家總喜歡趁下午時分來這直接揀選新鮮雞蛋,我就坐在母親旁,看她秤斤秤兩的選蛋賣蛋。
有一位穿格子連身裙的婦人,牽著她的女兒,差不多和我同歲數吧,幾乎每個禮拜都來買蛋。她跟別人不同的是,提著竹籃,沿著縣道邊遠遠地走過來,然後將選好的蛋放進簍裡。她和母親熟識,我們也就自然地幫她先將漂亮的蛋挑起,等著她來。被婦人牽著的小女生,圓圓的大眼睛,過肩的細髮,比班上的任何女生都清秀漂亮,但我們沒說話,僅是聽著大人們寒暄家常,好奇又害羞地相視。
升上國中,輪我招呼買蛋的客人,而她替她母親來選蛋。
固定某日的傍晚,她騎著淑女車出現,用右手將長髮撥至耳後,隨手將芬芳氣味傳至我心,然後彎腰揀選漂亮的橢圓平滑雞蛋。我們很少交談,卻有一種默契早就熟識似的:我選好蛋等著她來,在眼神交會瞬間,她回我一笑,我僵直,左胸內拳頭大小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著,說:「謝謝!」
國三某一天,帶著一籃蛋,和某種決心,等著她來。
她卻沒有來,往後也不來了。
他們說因為某種原因,她們搬到城市去了。那些思念,隨著歲月也深埋心底,形成橢圓般的痕跡。
16年間,家裡拆掉雞舍,改成加油站,就我和妻兩人經營,穿著連鎖招牌藍色夾克,胸前掛著燭火商標的那種。
我正在後面洗車。妻跑過來說:「老公,有客人問,這裡以前是不是養雞場?」
急忙走過去,驚訝,是她!長髮的她依舊帶著令我熟悉的芬芳香氣。
我緬靦地點點頭,那曾淡忘的蛋痕又從心裡浮現。
棕紅色汽車裡,帽子蓋臉的男人正仰躺睡覺。著上班套裝的她從車窗探出頭,依舊是那個笑容。她向我一笑:「請加三十公升的汽油。」
「好的。從零開始喔。」我不再僵直,接著我拿起清潔劑清洗擋風玻璃。她倚在車窗上看我動作。我們幾乎沒有對話,但仍領有一種默契。
泡沫在玻璃上畫成一個蛋型,輕輕地,被我拭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