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國作家布萊恩朵耶(Brian Doyle)一篇散文《飛翔的珠寶》(〈Joyas Voladoras〉)從蜂鳥心跳快與烏龜心跳慢中結論說,我們內在隨時都在劇烈攪動,永恆攪動著。『他說我們的心一生可以容納很多,每日每時每刻可以容納很多。但至終我們的心並不對任何人開放。不對父母配偶情人開放,不對孩子及朋友開放。我們頂多開一扇窗,自己卻仍然孤獨留在屋裡。這是沒法子的事。因為心一旦裸開,就會被耙被掘,而這又如何承受。他說年輕時我們以為可以遇到欣賞且包容我們的人,及長才知道那是幼稚的夢,知道所有的心到頭來都會碰撞得瘀青處處瘢痕累累,然後我們得靠時間或意志綴補它。但它永遠脆弱且一碰就碎,經不起也許是某個女子的一眼回望,也許是嬰兒蘋果香的氣息,一隻背脊受傷蹣跚往深山待死的貓,或者老母親紙張一樣單薄的手撫過你髮際……。』(摘自《魅》序文,陳育虹(2007))

 

我們是不是常說自己做事都可以很強,但唯獨「感情」是弱點?

我們是不是認為感情該從一而終,自己選的自己就要承擔,跟了一個人就會跟到底,尤其是結婚之後。

我們幾乎不表達感情,總是用行為表現來告訴對方心意。

文化裡,這是我們的「心」,純情又自卑的心。「純情」意指專情、心易碎,習慣將情感寄託在一人身上,這是不分年齡一直存在的。

 

文化裡,情感教育就是教你「純情」。生涯神話說,結婚前你要先成為有用的人,過程不需要碰情感,結婚後兩人自然情意相通,自有表達規則,所以也不需要理解它。如果一切順利,你的心會有寄託之處,生命可能缺乏熱情,但絕對可以安心到退休,萬一不幸關係破裂,因為沒有教導感情挫敗後該怎麼辦,呃,那就自己應變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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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諮商故事:失去所有的男人

這位先生58歲,皮膚黝黑,帶著瘦弱生病的身形,有禮貌地來到診間。他以為我是救助系統裡的一份子,應已詳聞他的遭遇,開場便直接陳述他的痛苦:妻子不理他、申請保護令,還叫警察調查他過去的黑道背景,且3個小孩也不理他,即使鬧自殺也沒人阻止。他說他心裡的恨意越來越強,怕不能控制,乾脆大家同歸於盡。他喃喃自語許多關於被誤解、被拒絕、被排除在家庭外的委屈,卻無視我對事件、來龍去脈的提問,就像是被困在自己感受的鏡像世界,每一次沒頭沒尾的情緒發洩,總是反彈出他更多無法解決的窘境。有時候他說到眼眶紅,他還是忍住,繼續說些不著邊際的話,他說好多人來訪查,事情都說好多遍了。

轉介單位提醒我他有暴力事件、恐嚇行為及欠缺自我反省的狀態,甚至會操控情緒,以哭、下跪或自殺來迫使家人原諒,幫他收拾殘局。似乎這是家暴男性的普遍印象,現場他的表達也驗證一個逃避責任、反覆不知悔改,易惱羞成怒的人。除非他承認、自省、改變,否則家人也不願再接納他。轉介單位希望他能有一段較長的諮商,儘管重回家庭的機會很小(因為太太及兒女躲著他),但至少過程中能讓他宣洩情緒,慢慢自我探索,調整自己的行為。 

我看著眼前這個人,聽他陳述只有自己懂得的痛苦,同理的句子他沒反應,我也慌張起來。男人的心情我真懂,聽他說當初的愛情故事--帶著兄弟救妻子脫離火窟,妻子事後以死要求非他莫嫁,因為這個委身讓他感動,他主動離開黑道,賺錢守護這個家30年,結果3年前妻子開店後逐不理他,於是他大吵大鬧,胡言亂語懷疑妻子在外面有男人。

我懂他真的愛妻子,那是持續30年的情感寄託,突然間沒有了,對他來說不僅僅是失落,而是失去所有。他的所作所為都在企圖挽回這一切,但也是他的所作所為更拉遠了這一切。在這當下要男人安靜傾聽自己的情緒與需要,並想想對方的立場,那真是太難了,這並不是西方個人主義「自我決定」可以挽救的一切,而是我們社會的情感教育沒有這個教導。 

二、純情文化現象

即使是現在,我們的文化對情感的辨識與處理還是相當陌生,我們總是依靠他人對情緒/情感的反映來認定自己,來認定可以怎麼回應與要求,因為我們需在一段關係脈絡裡才能找到有關自己的位置與意義。

在亞洲文化裡這是常有的:「由所處的群體關係來定義一個人,在個人尚未被認同前,並不會有「屬於你的」的東西存在」,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表示韓國人有所謂的家庭自我(family ego),對家庭擁有認同意識,而日本人有場所認同(field identity),個人身分定位將視家庭或公司等不同場所而有不同,而我們的社會呢,余德慧(1990)則認為有生命神話腳本及角色規範,這些「自己」(Self)都被框進一個關係場域才能被定義。因此你沒有自由、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、不能談戀愛或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興趣,一切必須等你成家立業(至少經濟獨立)才會被認可為大人,然後你才開始有屬於你的空間與發展。

在我們的生涯神話裡,你會發現關於「愛情」,是沒有任何教導的,古語(也就是文化)說,要成淑女,要成君子,「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」,兩人成為牽手,順禮/理成家,擁有完整的人生。純情文化並不鼓勵你往內在看去,因「情」與「慾」被看成同類,是不潔的,而是當你完成社會期待後,自然會有條件可以把「情感」寄託在伴侶身上,然後你們互託終生,不再感到寂寞。我們能忍受成長過程中的孤獨,為的就是寄望這一刻:「一個願意關注我的,值得我將心託付的對象。」,結果愛情等於生命的不等式也就悄然成立了。

於是愛情只剩考驗,每個人都在考驗、試探遇到的對象,察看是否值得託付,就如同純情少女心,一旦託付了,就難以收回,我們永遠記的那個最初溫柔的畫面(第二部曲:情感銘印現象),永遠懷念那個最初的依賴以掩蓋現實的各種困境。心是純情的,也真實反映出每個人都需要被愛,但純情文化並沒有教導該如何學習、覺察、表達與練習自己的感受。

男性更是如此,男性不輕易付出真心,因為真心是純情與脆弱,一旦付出比女性更收不回來。付出了就只能愛到底賴到底,他並不真的懂如何愛與被愛,於是愛情失去時、被拒絕時,面對衍生出的被拋棄感不知如何反應,他也只能以舊有的行為模式來鞏固、挽回,甚至訴諸暴力。 

三、重新理解行為背後的情感

社會建構學者Gergen提出「關係型自我」這個概念:意義的產生取決於相互協調的行動,即互為行動(co-action),而情感表達是一種文化建構和表演,個體在關係中以一種符合社會文化的方式「表現憂鬱」,因而診治的重點就該從個人的精神問題(他有什麼病?)轉到個人所處的關係場景中:是在什麼樣的關係中、跟誰的關係中,以及在哪一種情境下,引發了憂鬱症?(Gergen,2009)在詮釋案主時也是如此,不能單論行為對錯,而是看整體,就像看一場戲,除了情節也要了解舞台和劇本的整體搭配。 

我們生涯的神話順序:好成績、好工作、能成家、得育兒,爾後才有自己的發展空間,才能退休;有了條件才有關係基礎,最後才有對照點做出考量他人又屬於自己的決定。每個人皆如此,對男人來說,自己建立的婚姻家庭與其中依附關係是自信與發展的基礎。依上述觀點我們將剛剛的諮商故事重新詮釋:

可能是工作角色倦怠或遇到挫折,男人累了,他習慣去「牽手」身邊,期待不需表達也能有對方安慰,因為妻子的委身是他用生命換來的,這是理所當然的,婚姻關係既是他守護的也是他依賴的。他是一家之主,他專情、心易碎,習慣將情感寄託在妻子身上,他可能有中年危機,但不像妻子尚有家人、朋友等次要關係網可以支持。男人對挫折的反應,以文化允許的悲情表現(王浩威,1998),尋求妻子的認同與照顧,但妻子覺得莫名其妙,在現實經濟、小孩壓力下,妻子覺得男人變依賴與軟弱了,她沒有餘力照顧一個大男孩,不想理他。被拒絕的男人非常受傷,得不到期盼的互動,他吵鬧、焦慮、發脾氣,像個小孩要不到就搗蛋,無非只想向妻子討關心,吵鬧無效,男人採取更激烈、更引人注目的手段:暴力及自殺。一發不可收拾導致家庭關係斷裂,惡性循環,男人不再有安置「自己」的關係脈絡,長時間無助則引發了憂鬱症。

這是一個純情男性討關心卻走上歧途的故事。 

四、理解,就像看一場電影

電影「城市英雄(Falling Down)」男主角是一位失業、失婚的中年男性,他被解僱那天想去探望妻女,沒想到遇到混混、不講理的店老闆,互動過程中他傷人、破壞東西,但他並沒有傷害妻女的前科,他被整個社會誤解為危險份子,他氣不過做出更大的反抗與破壞,當最後發現妻女聯繫警察背叛他時,他自暴自棄走向自毀結局。看完整片,雖不同意男主角行為,但也會多了同情與無奈,作為局外觀眾的我們,能夠了解男主角行為背後也只是「想回家與妻女團聚」而已。

「你們很厲害,都不讓我自殺成功,一天到晚來訪查,我連死都不可以,好,我不會再死了,但我真正想做什麼的時候你們沒辦法阻止。」這是那位純情男性說的氣話,如同電影悲劇,逼使他往更絕境之處走去的不正是我們文化對家暴男性的標籤嗎。

標籤化問題或單純「頭痛醫頭、腳痛醫腳」,或許也可以解釋為文化裡就是缺乏情感的教導,而僅是隔離那些情緒崩潰的人們。如果我們能靜下來,調整視野看整體,就像看一場電影,將個人情節、環境舞台與文化劇本一同理解,或許就能看到行為背後的情感意義,或許就有機會為舊有情緒創造一些空間,不再那麼自動化。因為這不僅是個人改變,而是文化影響、情感教育與關係脈絡等議題的事。

  參考書目:

1.Gergen, J.(2009/2014):《醞釀中的變革:社會建構的邀請與實踐》(許靖譯)。台北:心靈工坊。

2.村上春樹、河合隼雄(/2004):《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》(賴明珠譯)。台北:時報出版。

3.王浩威(1998):《台灣查甫人》。台北:聯合文學出版。

4.陳育虹(2007):《魅》。台北:寶瓶。 

5.余德慧策劃(1990):《中國男人的生涯觀》。台北:張老師。

6.電影「城市英雄(Falling Down)」法國 /1993年出品 /113分鐘

導演:喬‧舒馬赫(Joel Schumacher)演員:邁克‧道格拉斯(Michael Douglas)勞勃‧杜瓦(Robert Duvall)

 

【創作聲明】

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、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。分為兩個形式,〈諮商小說〉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,強調某些類型、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;〈諮商故事〉為心理師所經歷的自省或經驗,其中案主故事亦經過改寫,但若大量使用案主故事,則另會加註〈已徵求案主同意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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