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提起不存在之物,難道真要那麼快地診斷是「思覺失調症」裡的幻覺嗎?

「幻覺」只是一個代罪羔羊或代名詞罷了。

即使是精神病,也有其邏輯原則及情感需求可循,在我們理解幻覺的起源與邏輯後,我覺得,最重要的是:「先關注他的故事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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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來諮詢精神藥物的影響。因為副作用太多想自行停藥,講著講著就順帶出他的困境與故事。那個挫折從10年前開始,越滾越大,整天膽顫心驚、生活封閉、沒有說話對象…「那個人」便是這樣侵入他的世界。「那個人」處處設陷阱讓他出糗、監聽跟蹤、聯合陌生人找他麻煩。「那個人」只有一個名字,甚至連臉孔都沒有,可悲的是,在他窮苦危急之際,也只想到跟那個人說話,希望借點錢,而那個人毫無憐憫地嘲笑他:「你憑什麼!」。6年前他看免費的心理諮詢,心理師說:「這裡沒辦法處理,你得去大醫院。」,到了醫院,醫生聽到那個人的存在,也馬上開藥。每個人都說他有幻覺、幻聽,每個人都叫他先服藥,穩定了再說,他感覺大家都認為他發瘋,藥效又無效,於是來問我,一個新的心理師,該怎麼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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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「錯覺」:有存在之物(影子)但以為是另一種(鬼),過快判斷引起的錯誤。

2.「幻覺」:無存在物(沒人),但以為存在(有人),而且它有自主性,當事人無法控制(那個人是獨立的,有自己想法,特別針對當事人找麻煩)。

3.「幻想」:無存在物(沒人),但以為存在(有人),當事人有意識/無意識地使用它來滿足自己(EX想起過世的爺爺,進入被安慰的畫面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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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提起不存在之物,難道真要那麼快地診斷是「思覺失調症」裡的幻覺嗎?

「幻覺」只是一個代罪羔羊或代名詞罷了。

即使是精神病,也有其邏輯原則及情感需求可循,在我們理解幻覺的起源與邏輯後,我覺得,最重要的是:「先關注他的故事」。

一、幻覺的起源

以前讀書時,有一篇課文是〈謝天〉,作者是陳之藩,他說,當我們要感謝的東西太多了,要謝謝各方知名的、不知名的、一面之緣的,最後就「謝天」吧。那個「謝天」就是某個感謝集合的代名詞。反過來,威脅我們使其無助的壓力太多了,EX人際、生涯、未來、感情、家人、錢…彼此又互相影響,分不出誰因誰果,不知從哪個層面處理,又矛盾又焦慮又要有出口,實在太繁雜,最後就出現一個「代罪羔羊」(都是它害的),那便是所有知名的、不知名的壓力集合的代名詞。

換句話說,當一個人處在眾多無法解決的壓力下,長時間累積,焦慮憂慮各種負面感受齊上,負面循環,就像銀行貸款越滾越大,超出大腦處理範圍,大到無助、令人放棄,人便會放掉自主,讓大腦以一個「簡化版本」取代這些遭遇,「一個代名詞」,單純易表達,並固著為之煩惱。

這個代名詞持續發展,跟夢境原理有點像,既不能被大腦識破(進入意識就會感覺威脅),還要可以釋放能量(可以宣洩、責怪或互動),最後便誕生了「幻覺」。「幻覺」城堡起初是空的,披在其外的人皮或物件只是意識遇見的隨機產物,EX:在【諮商小說:致孤兒們】裡的「那位藝人」,或【諮商小說:我不知道那是什麼,我只知道你很渴】裡「監聽的大叔」,人物只是皮曩,接著會被當事人灌注、投射、架構,最後成為簡單、固著卻強大的奇異版本。當事人跟幻覺互動所表述的,去掉附著的衍生物,核心通常是一個無助者的孤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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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幻覺的邏輯發展

「空」便是最強的,有無限的力量,我們對天空投以什麼,就會原封不動地掉下來。當事人賦予幻覺力量,起初成為無所不能的加害者,可以竊聽、躲在心窩裡、可以跟蹤、影響不相干的他人、直接在耳邊講話…如此當事人果然處在絕對弱勢、受害者的位置,他雖然害怕、擔心、無援,卻不需負責任,因為那是「那個人」害的。

「那個人」既然強大,當事人也理所當然不出門,生活範圍縮小,孤單越發嚴重。起初孤單尚可忍受,但長久後孤單也加入那團壓力雪球。當事人沒有朋友,家人不能理解,沒有說話的對象。於是,幻覺二次啟動,「那個人」不正是此刻最了解當事人的人嗎?不必表達什麼,自然而然就被了解,再親近不過。當然,有的「那個人」比較兇,會罵人,但也比完全沒有人理他好吧。所以,當事人轉而喜歡「那個人」也無可厚非。

「那個人」既是加害者又同時是最了解當事人的人,他當然很矛盾,不懂「那個人」到底是害他還是愛他…這個矛盾、猶疑、無助重現了最初困境的情緒,而幻覺的功能也在此刻陷入困局。可以繼續演下去的幻覺會讓當事人沉迷夢境,而演不下去的幻覺,就是惡夢成真。

簡單地說,幻覺是演變而來的,從意識層面的「最初困境(孤單)」,產生第一層幻覺(代罪羔羊),進入第二層代名詞(將加害者變成解決問題的答案),最後一層是錯亂(沉迷夢境或惡夢成真)。

第一層:幻覺產生

起初是壓力的集合體,結合多重又複雜的情緒(混亂與無助),搭以視覺刺激隨機選取的外型組成幻覺。幻覺一開始的功能是代罪羔羊,是一種轉移策略,是一種次級作用,逃避真正對他有威脅感的目標,EX不敢要求父母關懷、內心孤單、逃避軟弱,又因現實壓力的無助與缺乏支持,最後出現被怪大叔跟蹤的故事。幻覺內容隨著程度嚴重,會逐漸不具現實基礎,「跟蹤」變成「在耳朵放監聽器」…起初當事人還可以抵禦,不敢出門、小心翼翼,但耳朵放監聽器就無法防了,也顯示當事人放棄抵抗的程度。

第二層:填空代名詞

「那個人(怪大叔、藝人)」起初是個抽空的人物,是行為引起當事人的注意,隨著進入第二層,「那個人」逐漸豐富起來,其中最重要的是動機,當事人投射自己的需求(EX「那個人」其實是喜愛我才這麼做),並轉過來把「那個人」變成問題解決的答案,是自戀反應的一種。

第三層:錯亂

可以繼續演下去的幻覺是種自導自演,當事人沉迷夢境,也算是問題解決(逃避問題),而演不下去的幻覺,無法與現實、家人、經濟對質,生活過不下去,就是惡夢成真。幻覺嚴重者,當事人完全被幻覺侵襲,它才是主體,當事人難以跟現實連結,就好像喚不醒一個夢遊的人。

幻覺失去功能,陷入矛盾,可能再次進入第一層的循環,最後形成超複雜又龐大的幻覺系統,就好像一張畫被重複塗上多層油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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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處遇

1.無論怎麼開始,我們一定要轉到「聽他的故事」。

即使是精神病,也有其邏輯原則及情感需求可循,在我們理解幻覺的起源與邏輯發展後,幻覺內容不再最重要,而是根據內容詢問「他的故事」。

認識他的個性、家庭、背景、挫敗、傷心、孤單、無措以及其中的努力過程,他如何掙扎然後失敗的故事,像認識一個普通人,試著辨識他怎麼了?要什麼?也試著整理他現在真正的現實困境。

不急著給診斷,只要傾聽不批判,只要承接,像球入手套一樣說「我知道了」這樣就夠了。

2.當事人在不同層級有不同的對應方式。

傾聽、承接後,若當事人處於第一、二層,其實都是可以引導的。引導的效用在於,讓這個幻覺被我們(當事人及心理師一起承接)。我建議此時以「幻想」一詞代替「幻覺」來作說明,他們的作用其實是類似的。

當事人對幻覺其實都很簡化,EX幻聽「去死吧,還活著做什麼…」、幻覺「看見那個人出現在周遭…」,然後就接害怕與恐慌。這些連結都太快了,我們先傾聽,認同幻覺內容,並以小心引導的方式,讓代名詞的內容浮出,了解當事人賦予它什麼,也就知道他欠缺了什麼,便能分辨背後的情緒與需求。

質問:此處不是針對不合理處,而是發問促使當事人合理幻覺的現實規則,EX:「不過喔,究竟要怎麼樣才能把竊聽器裝進你的大腦呢?超像科幻電影的啊。」、「請問『那個人』叫什麼名字,你認得他的臉嗎?不然在路上怎麼閃避呢?」。如果幻覺是由混亂的壓力發展而來,那麼助其梳理內容便有幫助,回歸一點現實基礎(是「熱敷」的概念)。

如果幻覺進入第三層,錯亂期,則不再討論幻覺,因為錯亂期當事人可能已放棄自主性,過度強調反令他不知所措,越演越烈。此刻的錯亂具攻擊性,且當事人無法抵禦,任其指揮,易有衝動行為及死亡。此刻以安撫情緒,以平靜為主,若有危險則直接就醫(是「冷敷」的概念)。

3.如何在「與幻覺共存」的前提下,去碰觸案主的問題核心,並悄悄地進行挪移。

幻覺是前導,後面會接著案主的故事,即使是荒誕的內容,他也希望被傾聽與承接,那才是案主真正的渴望。

幻覺是一種防衛、保護、自我撫慰,若沒有新的資源或支持系統就不考慮戳破,思考如何讓案主與幻覺共存會是重要的(即便幻覺有攻擊性),因為幻覺是案主唯一擁有、保留的,甚至是自己的一部分。戳破一來會失去同盟關係,二來也會令當事人更加孤單無助。允許幻覺保留的諮商,關係穩定後便會取代「那個人」,幻覺自會逐漸削弱。

對心理師的挑戰是,如何在帶有幻覺的前提下,去碰觸案主的問題核心,並悄悄地進行挪移(不是改變,而是支持、同理或實際生活改善的需求滿足),當困境有所鬆綁,需求被滿足,幻覺自會功成身退,然後就可以進行一般討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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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林仁廷心理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