維尼考特(D.W. Winnicott)的《反移情作用中的恨》

治療師必須接受自己對某個特殊案主(尤其是邊緣性人格)同時有愛和恨,否則容易表現有害的潛意識行為,比如忘記約診或遲到,直到案主退出治療,或滿足病人的每一個要求以掩蓋內心的恨意,又或是以憤怒的言語發洩。維尼考特認為能接受自己必然有矛盾感情的母親/治療師,比否認的母親/治療師更不會造成傷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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厭惡感

「我正站在高樓頂,這裡的風好強,希望不會不小心掉下去。」

「你昨晚沒有回電,我以為你不在的話也會有人通知我。收到留言請回電。」

「我找不到你,他們總說你在開會。如果你受夠了,不想理我,請直接說,我會滾去你找不到的地方。」

我們晤談已經半年,她有好幾次不事先通知就突然出現,不是帶著怒氣就是哭到崩潰,而且都發生在我要下班的時候;每天至少一則電話留言,內容都是想引起注意的緊急狀況。她常常衝動,有時傷害自己,有時言語攻擊別人,「情緒」就像是另一個獨立存在的心靈,她沒有意識它做了什麼,行為反反覆覆,純粹靠當下的感覺來決定,如果此刻她覺得你想放棄她,那麼你已經是了,辯解也沒用,她以行為展現絕望,把與她建立關係的人逼到真的想拋棄她的地步。

治療沒有成果,讓我覺得相當挫敗,心理師又被視為無限溫暖的角色,挫敗感會不自覺壓抑與累積,我並不能對案主發怒,只好逃避自己的厭惡。我甚至覺得,就當入她的圈套好了,是她把我逼走的,怨不得誰。

電影《看我、聽我、告訴我》

面對她我常常會希望她突然請假,以符心中逃避厭惡的期待,有個笑話很貼切:

「如何治療邊緣型案主?」

「轉介給別人治療。」

後來看了《看我、聽我、告訴我》:一個又聾又啞又盲的16歲女孩,被父母送到修道院,在父親與院長到屋內談話時,女孩竄逃起來,服裝襤褸、髒亂不堪、傷痕累累,像個小動物或野人似的爬到樹上躲著。當修道院表明無法收留時,父親帶著絕望的怒氣離開:「那怎麼辦?只有瘋人院願意收留她了。」

患有肺病末期的瑪格利特修女在接觸她的同時看到了啟示,不顧眾人反對,決定帶領她。修女說:「今天我看到一個被禁錮的靈魂,一個渺小又脆弱的靈魂,也見到靈魂的光芒穿透牢獄的鐵窗熠熠發光。她是如何生存在巨大的陰暗及絕對的沈寂裡的,我又要如何跟這小囚犯溝通呢…」

修女接她回來4個月毫無進展,第6個月起她願意梳洗換乾淨衣服,第9個月,在重複的教導與挫敗中女孩終於懂得第一個手語單字:「刀」,那也是她最重要的隨身物過渡性客體。第一次認手語字的學習契機很困難,但之後就是奇蹟式的大爆炸,學習突飛猛進。期間支持修女沒被挫敗打垮的,是同伴的支持及對上帝的使命。

電影後有很多聯想,要處理邊緣型案主的問題,應要先照顧好自己,恢復督導,並面對被案主投射攻擊的傷痕,撫慰被否定被拋棄的負面情緒。談談自己為什麼厭惡案主,厭惡哪些地方,負面情緒能被接受,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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邊緣型人格的世界

邊緣型人格對情緒毫無抵抗力,根源於他們人格核心(Self)的匱乏,只要稍有焦慮/恐懼,就陷入暴走狀態,或者動彈不得,像蛇盯上青蛙一樣,除了焦慮/恐懼還是焦慮/恐懼,並被動等待著被情緒大蛇吃掉。他們無法建立人際關係,任何承諾與她親近的人,反而會因為引發希望而使她憤怒/攻擊,然後情緒過了再回來求和。諮商關係是唯一較穩定的關係,但也是不斷承受她情緒的地方,她展現絕望、將無助託給心理師,認為自己無心之過、無法負責,其實是惡性循環,潛意識裡逼心理師離開他們。他們無法接受心理師提供的新模式:穩定和照顧,因為他們一直對存在內心、拒絕他們的父母做反應。

督導說:「這是她每天真實的感受,她在潛意識中做這些事,我能得到這些線索,了解她如何過生活。」但督導認為案主還無法意識並說出:「我害怕你會像其他人一樣拋棄我,我也害怕自己活該被拋棄。」

在電影前段,修女認為自己把女孩拖出她的世界、她少數認識的幾個事物,然而在臨終前,她感謝女孩帶領她認識未知的世界,不能聽、看、說,只能靠嗅覺與觸摸認識世界的方法,真的很有趣,對所有事物的認識與體會都不同了。她給女孩的遺言是,「答應我,你要繼續學習,好好活著。」女孩承諾了,最終她與我們無異,甚至更強韌更溫柔,她會思考、感謝、付出,並等待著未來在天堂修女會以她為榮。

從邊緣型人格的視野,他們如何認識世界?

因為感覺太容易改變,他們沒有恆定的信任,會一個接一個更換幫助他的人,他們不相信自己被接納,所以做出令人反感的事以證明對方不是真的接納自己,最後,對方真的離開了,他們說不清楚這個循環,只認為命運乖戾。

進行諮商時最有力量的是兩個因素,案主的動機及關係中的安全感。無奈的是邊緣型人格這兩項都很薄弱。自我的匱乏讓安全感無法被感受,就如電影女孩失去視、聽覺,訊息進不去。因此督導建議:「我不喜歡這麼說,因為我知道你很困擾,可是案主需要更多會談,她只是以她唯一知道的方法向你表示。你不能只是對這個人說:『我還在這裡,沒有忘記妳』,你必須表現出來…。你覺得呢?」

更多更多的安全感

督導的意思是,他們需要「更多更多的安全感」,而且心理師必須表現出來,就像修女一樣,要「撩樂企(台語)」,要一起進去。

那什麼是更多更多的安全感呢?

督導說,辨識並滿足案主對安全感閾值的感受,必須超過這條線她才會慢慢感受到安全,有時需要更多的會談/頻率,有時是允許緊急聯絡,有時是肢體互動親近,有時是生活上實質的協助…以他們能接收到、需要的為主。

但這是一個矛盾,要超出心理師的角色、跨出諮商室的空間,除了倫理考量還有個人動機。如果我願意處理任何狀況,是否她也願意配合治療?

我真願意嗎,又為了什麼,諮商/助人對我的意義是?我能做到什麼程度,不可能如修女全時段陪伴,又該如何給予安全感?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」,不投入更多的時間、金錢、耐心、技巧,甚至是同情,又怎麼有機會接觸那個靈魂,然投入又一定有回報嗎?這些猶豫我陷入長長的思考。

督導在重要關頭為我提供的支持環境,使我能為她做相同的事,我嘗試對這案主重新燃起溫暖和好奇心,每週會談改為兩次。這個方式確實消除未經通知的來訪,也減少了她打緊急電話的次數,在後續會談中她說出了她故事中最痛苦的細節,也表達自己對早年生活各主要人物的憤怒。

我和她還在中段而已,奇蹟尚未發生,但我對自己至少誠實些,不得不承認,案主也是教導我們面對自己的導師。

維尼考特(D.W. Winnicott)的《反移情作用中的恨》

維尼考特把「夠好的母親」定義為「能直接表達自己與嬰兒的愛恨關係的人」,我們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定義「夠好的治療師」。關鍵是「直接」,承認自己的感受很重要,而不是否認或掩飾。恨嬰兒的母親或恨自己成為母親的人,如果不能接受自己有過這種感受,就有可能做出各種破壞性的事來隱藏,比如生更多小孩來懲罰自己,壓抑別人的情緒表達,或企圖自殺。

治療師必須接受自己對某個特殊案主(尤其是邊緣性人格)同時有愛和恨,否則容易表現有害的潛意識行為,比如忘記約診或遲到,直到案主退出治療,或滿足病人的每一個要求以掩蓋內心的恨意,又或是以憤怒的言語發洩。維尼考特認為能接受自己必然有矛盾感情的母親/治療師,比否認的母親/治療師更不會造成傷害。

 

參考資料:

1.電影《看我、聽我、告訴我(Marie's Story)》,2014,法語片,95分。

2.《刺蝟的愛情:親密關係與兩難困境》,2002/2005,Deborah Anna Luepnitz,易之新譯。張老師文化出版。〈第五章 食罪之人〉。

【創作聲明】

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、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。分為兩個形式,〈諮商小說〉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,強調某些類型、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;〈諮商故事〉則以心理師自身經驗為省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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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林仁廷心理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