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仁廷心理師的社會心理講義

我是台南人，十八歲北上求學後都在北部生活，甫上台北就覺得自己是井底之蛙，我曾以為滿街都是大學生，以為講求知識、藝術、精緻的文青生活才是成年社交的方式。

研究所畢業後服役，在部隊才發現大學生是少數，中輟的、高中以下畢業的才是多數，也還有文盲、不會寫字的，此時，我對社會的觀點又翻轉了。原來，整個部隊眾生相的比例，才算是真正社會的縮影，而在軍隊權力與人際規則的小圈子裡，生命又是如何見縫插針。當兵對性格內向的人真是折磨，最怕想多了撐不住，垮了再也爬不起來。

如今回顧起來，我正是那時候開始寫故事，用幻想滿足、用冷眼批判，把部隊裡受的鳥氣宣洩出來，再過些年，這些故事變成我的資產了。

研究所畢業才去服役，那時軍隊對「心理輔導」這塊業務剛起步，他們嘲諷新兵「不怕死，但怕苦怕難。」不怕死的太多了，有壓力就想死，軍隊怕被告，於是多了心理輔導。不需考試我被派為「政戰科士官」，受訓後分發至高屏某指揮部，擔任政戰處處長的直屬部下。

時代改變，但部隊文化仍存在「你哪一梯的？」，我年紀比多數人大許多，還是要稱呼老鳥「學長好」，畢恭畢敬地服從，自願擔任較多勤務。政戰官給我唯一的好處，等同「在營上下班」，有自己的辦公桌、處理公文、兼管娛樂室，並接聽長官發明的24小時申訴專線，夜宿辦公室有張由病床改建的睡床。

我雖有心理學碩士畢業的光環，但在自己營隊不會被尊敬，必須隨同長官巡邏，像跟著老虎屁股後的狐狸，才可以狐假虎威。我慶幸遇到好長官，曾一次在外等候他批公文，聽到他訓示下屬對義務役是照顧而非罔顧外人，覺得相當敬佩。他帶著我四處檢視輔導長如何照顧那些有壓力「不怕死，但怕苦怕難」的新兵或人際關係很差而適應不良的。比較嚴重有精神疾病的，就讓我評估，帶去軍醫院精神科掛診。一段時日後底下各部隊的老大（連長）老二（副連長）老三（輔導長）都認識了，就派車讓我自己代替他巡視。 

這次要處理的是志願役中士，20歲，隊上都叫他「榮哥」，「哥」字輩是指不作事的大爺，他常常喊說受不了要自殺。輔導長搖頭說，榮哥能力不足，根本無法勝任隊上任何業務，雖是中士，很多人不服從，也不能讓他帶兵，凡是要負責的都不敢給他，事情這麼少，講話又白目，還一天到晚嚷嚷壓力大。士兵感冒他，但也不敢具體霸凌，頂多排擠他、嘲諷他。他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營區遊蕩，我們也拿他沒輒，只是希望他不要一天到晚喊自殺，喊自殺我們就要處理，徒增我們的困擾。

榮哥給人第一印象是和善但神經大條，他講話結巴，或許很少人跟他聊天，一開口就停不了，內容都是抱怨，責怪這裡給他的壓力、給他過多的任務、嘲笑他說話不清楚，他知道人際關係不好，可不懂為什麼別人針對他。榮哥很想交女朋友，曾有幾次跟同儕找女生聯誼，卻發現都被作弄，只是找他去付錢。他有情緒無處傾訴，容易氣急敗壞，他不敢割手腕，但常把「死」字掛嘴邊。

類似榮哥這樣的人很多，他們單純地從軍隊規則裡找到用「死」來獲取注意、減輕壓力及逃避責任的作法，榮哥不是故意的，但有些人確實有心機，我曾遇過裝精神病的，去探視時本來想拆穿他，但資深的輔導長說知道啊，他裝病半年、醫院進進出出那麼多次，為了除役寧願演戲這麼久，他們也決定算了一起配合，只要不給軍隊麻煩。

我傾聽榮哥，讓他說完，作情緒調節的示範。老實說，榮哥自我中心思考，欠缺反省能力，評估他的單純、學歷低及人際反應，我猜他可能是「邊緣智力者」〈備註〉，簡單來說，較複雜的技能、思考、人際關係及情感是很難應付的，輔導長聽了也有所感，說那一批志願役的招募因為缺人，只要體能合格就能進來，結果吸收了很多這樣的人。

但這樣的事是很無解的，這並非單純是軍隊的壓迫，而是團體對於不能合群的人的社會反應。最後輔導長暗中加派幾位關心他的同袍，也就是小天使，之後若我有機會再來也都固定排談。諮商在當時有如機動性的下鄉義診，只能排解榮哥的壓力，只能作緊急處置，無法改變或調整他的價值觀。

我常想，軍隊環境對性格內向的人真是折磨，我還是菜鳥時也要這樣熬，想像自己被罵、被丟工作還要畢恭畢敬，連無奈也不要想，只能想「都是正常的」，勉強擠出笑容，每天數日子，撐過去就好。最怕想多了撐不住，垮了再也爬不起來。

有一種說法是，受苦或折磨其實是生命昇華的催化劑，情緒與生命力被釋放出來，無論過程如何，最後會引導我們仔細觀察周遭、領悟怎樣去愛生命。服兵役是不是這樣的機會我不敢斷定，但如今回顧起來，我正是那時候開始寫故事，用幻想滿足、用冷眼批判，把部隊裡受的鳥氣宣洩出來，再過些年，這些故事變成我的資產了。

不過，我非常贊成有人這樣說：「當兵的經驗確實難忘，但給我再多錢也不可能再回去。」 

備註：「邊緣智力者」的特徵

邊緣智力：指的是智力發展偏低，但也未到輕度智能障礙的標準。簡單來說，較複雜的技能、思考、人際關係及情感對他自己是難以理解與應對的。可以繼續教育，需用簡單、直接的方式，使用隱喻或要他自己領悟則相當困難。特徵如下：

1.言語表達有困難。講話直接，靠字面意思、單純模仿。

2.人際關係、情緒處理有困難，難以了解社會規則，容易做出錯誤判斷。

3.背誦還可以，但難以了解事物的因果關係。

4.無法解決複雜問題，思考上的邏輯有所困難。

5.容易相信某種價值觀，容易拼命去作，以獲得讚賞與成就。

優點：性格單純無心機，容易相信別人，容易滿足快樂。

【創作聲明】

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、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。分為兩個形式，〈諮商小說〉人物、背景、情節皆為杜撰，強調某些類型、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；〈諮商故事〉為心理師所經歷的自省或經驗，其中的案主故事做為引導故事，為三年前以上且經過編寫，但若大量使用案主故事，則另會說明〈已徵求案主同意〉。